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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幾年,院子里的鄰居還能見到楊絳,她散步、鍛煉,尤其喜愛跟小孩子玩玩。近來,鄰居也少見她了。楊絳的“隱”并非因為年歲高了,而是她習(xí)慣了?!板X鍾書先生在時,他們夫婦就常年生活在這種狀態(tài)里。”朱虹說,“很難把他們同整天跑這個會那個會,到處演講的‘專家’聯(lián)系起來,他們跟這些事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p>
楊絳,一向溫厚幽默,但容不得假與惡,尤其容不得對丈夫錢鍾書的任何冒犯。去年,她做了一件全社會關(guān)注的事――通過法律程序,緊急叫停某拍賣公司對錢鍾書、錢瑗以及自己的私人信件的拍賣,并且在今年4月最終打贏官司,獲得20萬元賠償。她當然不是為了賠償,而是為了守護已故的丈夫和女兒。
還有一件事,楊絳已堅持13年。2001年,她和清華大學(xué)簽訂協(xié)議書,將錢鍾書和她當年上半年所獲稿酬72萬元及其后他們發(fā)表作品獲得的報酬,全部捐獻給母校,設(shè)立“好讀書獎學(xué)金”,幫助愛好讀書的清寒子弟完成學(xué)業(yè)。隨著錢、楊稿酬的不斷累積,“目前本金達到1400萬元”。而且,楊絳還會和獲得獎學(xué)金的“小友”“讀書的種子”見面聚談。
她靜悄悄地隱身,又在靜悄悄地影響這個時代。
1938年,楊絳一家三口乘坐海輪,從歐洲回國。她與錢鍾書都暈船。一次大風(fēng)浪中,楊絳突然悟出不暈的辦法:船身傾斜厲害,舷窗外,一會兒全是水,一會兒全是天,波動幅度大,人自然會暈;她教錢鍾書,不要以自己為中心,而以船為中心,讓自己隨著船傾斜,這樣永遠頭在天之下,腳在水之上,不波動了。錢鍾書照做,果然不暈了。他說:為人之道也如此。歸國后,抗戰(zhàn)、內(nèi)戰(zhàn)、“”、改革開放……每一次,楊絳都拿出了當年“不暈船”的見識。
抗戰(zhàn)時期,知識分子大多面臨生活的艱難。一部分人在利誘之下做了漢奸,另一部分堅持抗日的,過著顛沛流離、入不敷出的生活。前者楊絳絕不會做,后者楊絳又不能做。錢鍾書是書生本色,不擅生計。為了讓錢鍾書和女兒過稍微體面的生活,她當過中學(xué)校長,給富商小姐做過家庭教師,也做過小學(xué)代課教員。后來,日本人接管了工部局北區(qū)小學(xué),楊絳立即辭職,跟隨幾個朋友創(chuàng)作劇本,解決家里營生。
為支持錢鍾書的寫作,楊絳讓他減少授課時間,又辭掉女傭節(jié)省開支,自己包攬所有家務(wù),劈柴生火做飯。楊絳不抱怨,心甘情愿做“灶下婢”??箲?zhàn)后期,物資更為匱乏,楊絳不得不精打細算。比如燒煤,煤球里泥摻多了,燒不著;摻少了,又不經(jīng)燒。為了省煤,楊絳自己和泥,把爐膛搪得細細的。有一次煤廠送來300斤煤末子,楊絳如獲至寶,摻上煤灰自制煤餅,能抵四五百斤煤球。她還負責(zé)買菜、洗全家人的衣服。錢鍾書的嬸嬸見楊絳一位千金小姐,在家什么粗活都干,很是感慨,對楊絳說:“你是上得廳堂,下得廚房;入水能游,出水能跳。宣哥(錢鍾書小名)是癡人有癡福?!焙髞?,公公病重,問婆婆:“我死后,你跟誰過?”婆婆說:“跟季康(楊絳字季康)過?!睏罱{之賢,由此可見一斑。
1998年12月19日凌晨,錢鍾書身體狀況很不好,醫(yī)生連忙通知家屬。楊絳趕到床前時,錢鍾書已經(jīng)合上一只眼,還睜著一只眼等待妻子。楊絳幫他合上眼睛,輕輕在他耳邊說:“你放心,有我吶!”
如今,“鍾書逃走了,我也想逃走,但是逃哪里去呢?我壓根兒不能逃,得留在人世間,打掃現(xiàn)場,盡我應(yīng)盡的責(zé)任”。
她最終逃向了世上最難的學(xué)問――古希臘語哲學(xué)讀本、柏拉圖《對話錄》中的《斐多》,一頭扎進去,忘記自己?!拔野凑兆约悍g的習(xí)慣,一句句死盯著原文譯,力求通達流暢,盡量避免哲學(xué)術(shù)語,努力把這篇盛稱語言生動如戲劇的對話譯成戲劇似的對話。柏拉圖的這篇絕妙好辭,我譯前已讀過多遍,蘇格拉底就義前的從容不懼,同門徒侃侃討論生死問題的情景,深深打動了我,他那靈魂不滅的信念,對真、善、美、公正等道德觀念的追求,給我以孤單單生活下去的勇氣?!?000年,中譯本《斐多》出版,被稱為“迄今為止最感人至深的哲學(xué)譯本”。
之后,在那張錢鍾書曾伏案工作的寫字臺上,楊絳完成了整理錢鍾書學(xué)術(shù)遺物的工作。2003年出版3卷《錢鍾書手稿集?容安館札記》,2011年出版20卷《錢鍾書手稿集?中文筆記》,現(xiàn)在,還有100多冊外文筆記等待整理出版。一位103歲的老人,仍在堅韌地、靜默地“打掃現(xiàn)場”。
(節(jié)選自《環(huán)球人物》,有刪改)
【閱讀指津】 閱讀人物傳記一定要明確寫作對象,理清行文思路。為某個人物立傳,說明傳主有可“傳”之處,總的來說無非就是兩個方面――功業(yè)成就與人格品質(zhì)。因而,不少傳記就從這兩方面來記敘傳主事跡,刻畫人物形象。但是,我們發(fā)現(xiàn)偉大的人物往往都是二者兼具的,因為任何成就的取得常常源于優(yōu)秀的品質(zhì)與習(xí)慣,高尚的人格與品質(zhì)會鑄就人生的輝煌。而一個人的思想人格的形成必定會受到其生活經(jīng)歷、成長環(huán)境、時代背景等因素的影響,所以,還有不少人物傳記以時間為綱,截取傳主人生經(jīng)歷中的幾個關(guān)鍵時期的典型事件來刻畫人物。但是,這篇傳記似乎摒棄了常規(guī)的寫作思路,而有其內(nèi)在的行文線索。
那么如何把握此類傳記的行文思路呢?必須回到傳記的根本――“人”,即傳主身上來。人物傳記無論是寫成就,還是敘人生,歸根結(jié)底都是要揭示傳主的精神世界,因而所選材料也必然為表現(xiàn)其精神世界服務(wù),可以說抓住了作者對傳主精神世界的定位評價,就抓住了文本的綱領(lǐng)。本篇標題“楊絳:這個時代最惦記的隱士”,就是作者給予楊絳先生高度的評價,正是全文的綱領(lǐng)。這個標題有兩層含義:一,楊絳先生是一位隱士,二,她為這個時代所惦記。全文正是圍繞這兩點展開的:一,突出楊絳先生之“隱”,二,突出楊絳先生對于我們這個時代的影響與意義。
第一段開篇點題,引用東坡之語,古今輝映,點出楊絳先生“萬人如海一身藏”,靜悄悄隱身在一片喧鬧中,大有“大隱隱于世”的味道。
第二段進一步交代楊絳先生的“隱”不是因為年事高,而是一種人生常態(tài),人生追求。同時和當今社會那些熱衷于功名的所謂“專家”進行鮮明的對比,更突出她的這種“隱”在這個浮躁喧鬧的功利化社會尤顯彌足珍貴,因而最為人惦記。
三、四段看似與“隱”有矛盾之處,實則匠心獨運,此處也很可能是閱讀考查的重點。這兩段是很有必要的交代,恰恰讓傳主人物形象更豐滿。它讓我們看到先生的隱是低調(diào),是對自己內(nèi)心的堅守,而不是“兩耳不聞窗外事”。與拍賣公司的叫板則是不容對丈夫錢鍾書的冒犯,是對假與惡的抗爭;長達十幾年的捐款資助以及對文學(xué)“小友”栽培呵護則是善的傳遞,文化的傳承。在當前這個社會,人心浮躁,很多學(xué)者稍有一點名氣就置身于各種社交場合,置學(xué)問于不顧,而楊絳先生看淡功名利祿,堅守自己內(nèi)心的追求,一心投入學(xué)問之中;當下知識分子,大多明哲保身,不能勇敢站出來向惡人丑事宣戰(zhàn),而楊絳先生義無反顧向與假與惡作斗爭,傳播真善美。無論先生的“隱”還是“不隱”都體現(xiàn)的是對道德、對文化的堅守,這就是一個有良知的知識分子人格的堅守與抗爭。無論先生的“隱”還是“不隱”都在靜悄悄的影響這個世界,影響這個時代。
后面幾段主要圍繞先生的“不暈船”生活哲學(xué)與智慧,選取典型事件來表現(xiàn)先生的“隱”。楊絳先生既能隱于環(huán)境,適應(yīng)環(huán)境,又能堅持自己的氣節(jié)與操守;既能隱于丈夫身后,甘做“灶下婢”,又能堅持自己的文學(xué)追求;晚年丈夫離世,先生閉門謝客,孑然一人,隱于翻譯作品、整理丈夫遺作之中,用最難的學(xué)問,忘記最深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