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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堰河我的保姆原文精選(九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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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堰河我的保姆原文

第1篇:大堰河我的保姆原文范文

二一六年六七月間,他預感來日不多,寄來一本書稿《平居有所思》,涉及文學和物理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可以說是他一生文學與科學兩方面的總結(jié)。在最后的日子里,他仍然電郵不斷,校對修改此書。八月中旬,我寄他兩封電郵詢問印刷前還有修訂否,未見回音,心想不妙,即刻內(nèi)部制作兩本樣書快遞給他。幾天后,收到黃克孫女兒的回郵:“我父親身體不適,他讓我代他回復。感謝你這么快就寄來了樣本,他很喜歡,它為父親在最后的時間里帶來了舒心,他感覺自己的工作終于完成了。他要我一定轉(zhuǎn)告,他為你感到驕傲,并感謝你能夠在他最后的幾年里為他帶來這些美好的交往?!笔旌?,傳來了黃先生去世的噩耗。他走前能看到這本書,也算是一種安慰。

我不知道像黃克孫這樣的老人天底下還有多少,但像他這樣學貫中西、游走科學與文藝之間的“兩棲人”走一個少一個,隨著時代的“進步”,以后大概也很少這樣的人了。

由于工作上的關(guān)系,我和黃教授有些來往。他是一個很文藝的人,詩詞書畫音樂舞蹈,樣樣精通,但絕不多愁感傷。說話行事,干凈利索,我們電郵來來回回,他總是三言兩語把事情交代清楚即可。二一五年他病重在床,春節(jié)前夕,我電郵給他拜年,大年三十早上,看到他的回復:“去年移居波士頓。這里比較冷,昨天下了一場大雪,遍地白茫茫,真是瑞雪迎春!《夢雨錄》后不常作詩。計有幾篇,謹付上?!痹谖业挠∠笾?,這是唯一一封“流露情感”的電郵,而且還是借景抒情。他在附錄的七言絕句八首《生平》中,第一首即寫道:“塵封舊念別華年,鎮(zhèn)日蹉跎老病邊。有女殷勤長侍奉,回身拭淚感蒼天。”《生平》八首,可謂黃教授的追憶似水年華,也令我聯(lián)想到杜甫的《秋興八首》。

黃教授晚年常來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高等研究所客座。南洋,成了他晚年的第二個家。我偶爾也會約了朋友去看他,和他吃飯聊天,每次總是受益良多。有一次問他最近在讀什么書,他說在讀基辛格的《論中國》、托馬斯?匹克迪(Thomas Piketty)的《二十一世紀資本論》和陶德?霍夫曼的《內(nèi)部間諜》。黃教授認為,史上最偉大的三位物理學家是:牛頓、麥克斯韋和愛因斯坦。問他對斯蒂芬?霍金的看法,黃教授說霍金被過度抬高了,是媒體把霍金炒成了這樣,因為他的身體特征有新聞性。在談到科學與宗教的關(guān)系時,黃教授說科學家講的是邏輯,宗教家講的是信仰。他說了一個非常有名的故事:拿破侖曾問著名的天文學家、數(shù)學家拉普拉斯,為何在他的書中一句也不提上帝。拉普拉斯明確地回答:“陛下,我不需要(上帝存在)那個假設(shè)?!蹦闷苼鰧⑦@句回答告訴另一位數(shù)學家和天文學家約瑟夫?拉格朗日,拉格朗日卻說:“這是個好假設(shè)!它可以解釋許多事情?!比祟惷鎸Φ膯栴},科學并不能(至少在現(xiàn)階段)完全解釋,這個時候宗教可以“幫一把”。

猶記二一四年十月底,黃教授說他即將返美,問我是否有興趣去維多利亞音樂廳,聽一場室內(nèi)樂演出:一對澳洲兄妹的雙小提琴組合,曲目包括了巴赫和欣德米特。那場音樂會在十一月二日的下午,我隨即買了三張票,還約了一位朋友同去。那天,黃教授穿了正式的西裝,毫不馬虎,可見老派人對“聽音樂”這事的尊重。他對剛翻新的維多利亞音樂廳建筑很是贊美,演出前,我們逛了一會兒。之前,黃教授身體一向很好,言行及精神狀態(tài)不像是一個八十多歲的老人。可是,那天黃教授顯然有了些許龍鐘之態(tài),走了幾分鐘,即在中庭的臺階上坐了下來,他說最近身體不適,回美國后要找自己的醫(yī)生看看?,F(xiàn)在想想,或許那就是一個預兆。聽音樂時,黃教授興致倒是很高,盡管他認為維多利亞音樂廳的音響效果并不理想。晚上,我們一起去新加坡國立大學的萃英閣就餐。飯桌上,老先生聊起傅聰、郎朗和李云迪。他認為“傅聰彈莫扎特實在好,郎朗彈莫扎特就不行了,他也有自知之明,幾乎不碰莫扎特;但貝多芬是郎朗的強項,他最近錄制的貝多芬第四鋼協(xié),好極了。李云迪,肖邦彈得好,他彈貝多芬鋼琴奏鳴曲也不錯,彈貝多芬鋼協(xié)就不如郎朗了”。晚餐后,我們把他送回南洋理工大學的專家宿舍,夜色里揮手道別。那是我和他最后一次見面,一周后他返美,不久查出患了癌癥,再也不能來新加坡了。

二一五年十月,黃教授給我寄了一張芭蕾舞《天鵝湖》碟片,是美國芭蕾舞劇院版,跳男女主角的分別是?ngel Corella和Gillian Murphy。這是近年來最好的《天鵝湖》版本。信封里他還附了一張剪報的復印件,是舊王孫溥儒的對聯(lián):“偶磋百甓范大篆,敢向千圓露一觚?!秉S教授自己也寫得一手好字,大概受到這位西山逸士的影響。黃教授那個年代的讀書人,多能寫一手好字。小時候他臨顏魯公的帖子,后來又臨坡。但他最喜歡的是懷素,他說:“懷素不能臨,那是草書。懷素的草書是很驚人的?!庇浀糜写卫先伺既灰姷脚_灣書法家董陽孜題寫的“牡丹亭”三字,嘆道:“筆力不凡!”除了懷素、王羲之,他還偏愛清代的鄧石如,尤其癡迷他的篆書,他說鄧石如的篆書筆畫布局往往靈活多變,有時筆畫稍偏,有時筆畫微斜,線條就這么破格一點點,字的“情感”就出來了,很微妙,這個分寸不好把握,但鄧石如得心應(yīng)手,控制得恰到好處。字,也是有生命有情感的,不是呆板的符號。黃教授的辦公室內(nèi)懸有他自書的四聯(lián),寫的是吳梅村的《清涼山贊佛詩》,他很珍惜它,病重后,又把它運回了美國。有一次,我向先生求字,他爽快答應(yīng)。不久他就返美了,心想,這事多半就泡湯了。不料,半年后黃先生重回南洋,第二天就托人送來一幅墨寶,寫了一首七律:“斜陽寂寂對憑欄,聞?wù)f桃源在此山。一片飛花輕落地,不隨流水到人間。春水細雨滿天南,野道無人景色寬。唯有夢中能滑步,翩翩輕度紫羅蘭。”真是令我喜出望外。先生后來解釋,他在美國比較悠閑,狀態(tài)好,書寫工具也好,字當然也就寫得比較好。

黃克孫在科學界是個響當當?shù)娜宋铩5硪粋€銜頭―波斯詩人奧瑪《魯拜集》的譯者,似乎更響亮。這本年輕時用七言絕句翻譯的詩集,給他帶來了物理學界之外的名聲。其中一首:“冥冥有手寫天書,彩筆無情揮不已;流盡人間淚幾千,不能洗去半行字?!边@樣的翻譯,真令人叫絕。

一九八六年,臺灣書林出版社重印了這本舊譯,因為書林同時也出版了錢鍾書的著作,所以出版社順便寄了一本《魯拜集》給錢鍾書,錢先生看了,對黃先生的譯本頗為夸獎:“黃先生譯詩雅貼比美Fitzgerald原譯。Fitzgerald書札中論譯事屢云‘寧為活麻雀,不做死老鷹’(better a live sparrow than a dead eagle),況活鷹乎?”他后來在《平居有所思》一書里寫道:“錢鍾書的好評給了我很大的鼓舞,頭一次覺得我的詩可以登大雅之堂了!于是,收集過去和近來寫的詩,陸續(xù)出版了兩本詩集《滄江集》和《夢雨錄》?!?/p>

年輕時,黃克孫就參與詩社活動,唐德剛等人在紐約組織“白馬文藝社”,黃教授偶爾也去湊個熱鬧。他記得來過一次白馬社的朗誦會,當時一位臺灣詩人寫了一首詩《我是青蛙》,里面摻雜了不少閩南方言,聽了他的朗誦,委婉批評:“詩還是不宜用方言的。”唐德剛的《白馬社的舊詩詞―重讀黃克孫譯〈魯拜集〉》中說:“克孫是我們白馬社的四五個發(fā)起人之一。他那時才二十七歲,已拿了物理學博士學位,在麻省理工學院教書,住在波士頓,時常自波城趕到紐約,來參加我們幾個所組織的一個小型朗誦會―他來的目的自然是一石雙鳥(有個美麗的女朋友在紐約嘛)。”

黃克孫除了寫舊體詩,也寫了不少白話詩。黃先生曾經(jīng)告訴我:“其實,寫新詩比寫舊體詩還要難,沒有規(guī)矩反而更加不知所措,要把新詩寫得有詩味,非常不容易。”他認為:“白話詩的境界,許多是古詩不能達到的。如艾青的《大堰河我的保姆》是古詩寫不出來的,勉強地寫,就變成《琵琶行》那樣,可以動人,但失去了生活的力量。反過來說,把《琵琶行》翻為白話詩,就失去了一種韻律的魅力。”黃教授認為,中國現(xiàn)代詩人的白話詩太雕琢詞藻了,不夠質(zhì)樸,包括余光中。真要玩詞藻,怎么比得過五代兩宋詞。但他非常欣賞艾青,覺得艾青的詩有新氣象、有穿透力。他的《大堰河―我的保姆》《他死在第二次》《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等都很平實感人。有一次黃教授背誦:“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寒冷在封鎖著中國呀……”他接著贊嘆:“你看,這詩寫得多么與眾不同。古人也寫雪,但從來不這樣寫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