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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九十歲,除了偶然到我家住住,長期都在老家住。從老家到我家的路程,正好是一首歌,《三百六十五里路》。
思念父親的時候,時不時給父親打電話。因為父親的狀況,就是給他配上手機(jī),也是和尚的梳子————他不會接手機(jī)。所以,我的電話一律是請兄弟姐妹轉(zhuǎn)接,把已經(jīng)接通的手機(jī)送到他的手中。次數(shù)多了,兄弟姐妹有人覺得有些多余,甚至直接問我:“父親那么大年紀(jì),還知道什么?有必要頻繁地讓他接電話嗎?”我說:“不管老樹幼苗,都是需要澆水的,你如果成了老樹,難道就希望自己的下一輩不理你嗎?”
是啊,父親九十歲,就像一顆老得不能再老的樹了。父親雖然文化不多,知道的事情也少,可是,他是多么希望和人們溝通的啊,他是多么渴望有人能和他說說話啊。人越老越容易覺得孤獨,越希望人們和他說說話。人老了,已經(jīng)過了奉獻(xiàn)的歲月,從客觀來說,對于社會已經(jīng)沒有什么用了,在少數(shù)人眼里,老人甚至成了累贅。
拿我父親來說,每一次在來的車上,總想和周圍的乘客說說話??墒牵袔状?,我看見他張了張的嘴巴又合起來了,他一定是擔(dān)心別人不理他。每次到我家時,每當(dāng)我家來了客人,他都露出十分興奮的神情,不管對方聽不聽得懂他的方言,總是要和人家拉拉家常??赡苁翘狭?,他也擔(dān)心他的話會引起我的反感,每說一句話總要拿眼睛瞅一瞅我,好像一個學(xué)生在征求老師的意見??匆姼赣H那已經(jīng)很不自信的眼神,我很感動,本來想阻止他說話的想法就化為烏有。
是的,父親已經(jīng)對于社會沒有什么用了,可是他奮斗過,他奉獻(xiàn)過,他為子女甚至為社會做過犧牲?,F(xiàn)在要求不高,只是想和人們說說話而已,如果沒有人和他說話,有兩只小狗在他面前晃動,他也會覺得心里舒服一些。
中國已經(jīng)進(jìn)入老齡化的社會,越來越多的老人賦閑在家,他們中的一些人是不能做到“活到老,學(xué)到老”的,也不能做到“有一分熱發(fā)一分光”,甚至剛剛過了七十歲,就只能坐等向馬克思報到。這樣一大批人,現(xiàn)在的狀況究竟怎樣?從各方面的反映來看,不容樂觀。雖然,我們的國家對于老人已經(jīng)十分關(guān)照,什么養(yǎng)老金,什么坐公交免票,但是,國家做得再好,還是不可能深入到每一個老人生活的細(xì)微處。這就需要做子女的盡量以中華民族的孝道為念,想老人之所想,悉心呵護(hù)老人,哪怕多看看老人,哪怕和老人多說一句話,如果實在沒空回家看看,也說不上話,在電話里多和老人溝通一下,也是老人們求之不得的。
這天一大早,我就隨父親一起來到了河邊。我們在做好了系鉤、穿餌、放線等一系列準(zhǔn)備工作后,就靜靜地坐在河邊垂釣起來。過了很長的一段時間,河面上都沒有任何動靜,我有些泄氣了,便放下魚竿,躺下來閉目養(yǎng)神。過了一會兒,爸爸對著我輕聲喊道:“快起來,有魚上鉤了!”我一聽,像充了電似的立即站了起來。定睛一看,果然釣到了一條大魚。這下我有了信心,也正襟危坐地等待著魚兒上鉤。也許是來了好運,也許是付出獲得了回報,我接連釣起了兩條魚。我順手把三條魚放進(jìn)魚網(wǎng)里,然后把網(wǎng)系在了河邊的樹樁上。我瞅了瞅爸爸,他還只釣起了一條呢。正得意間,我又釣到了一條,這回我興奮得哼起了小曲,直奔魚網(wǎng),準(zhǔn)備把魚放進(jìn)去。可把系在樹樁上的網(wǎng)袋拿起來一看,什么?里面竟然一條魚也沒有了,再仔細(xì)一看,網(wǎng)上有個洞呢。
唉,真倒霉!白廢力氣,花了半天的時間,只釣到了一條魚,我沮喪極了。這時,爸爸放下魚竿,走過來說:“怎么不先檢查一下?如果事先檢查了帶來的網(wǎng)袋,魚就不會跑掉了,你也不會唉聲嘆氣地在這里抱怨了。人生也是這樣,如果你一開始作好準(zhǔn)備,帶著一個正確的目的和一種好的心態(tài),那么你的人生一定會有所收獲。即使遇到困難,你也會把它當(dāng)成通往成功之路的墊腳石,因為你心中有數(shù)、胸有成竹;相反,如果匆忙上路、心態(tài)浮躁,稍遇挫折就會放棄,最后一無所獲。記住,一定要帶一個好的‘網(wǎng)袋’?!?/p>
在回來的路上,我的心情十分輕松、愉快,跑掉的那幾條魚對我來說已經(jīng)不重要了,我竟能用破網(wǎng)袋收獲一個人生哲理,我認(rèn)為這也很劃算。
“哈哈,可以放松放松啦!”
“唉!怎么會這樣?”
現(xiàn)在,畢業(yè)了。畢業(yè)了又怎么樣呢?睡覺失眠,吃飯厭食,走路困乏,同學(xué)中的誰誰誰問起自己來,還得硬著頭皮說挺好。無法逃避,又無法面對,只能日夜責(zé)問自己:對得起誰?
中考結(jié)束了,估分的結(jié)果沒有辜負(fù)我估分時的提心吊膽。我認(rèn)為,爸媽表面上不責(zé)怪我,但心里一定為我而茫然??墒牵聦嵅⒉皇沁@樣。
父親是為農(nóng)民,沒有太多文化,但是,父親卻擁有一顆對生命不離不棄的心。從小他就教育我:你不是要思考如何爬起來,而是要落實到行動上真正的爬起來。中考失敗了,父親沒有惱怒于我的成績,而是為我面對失敗的懦弱而氣憤。中考估分結(jié)束的第二天,父親給我上了一課。
“濤,你過來。”
“啥事?”
“你看那邊?!?/p>
“朝霞?”
“對?!?/p>
那天早晨的朝霞格外明艷,通紅通紅的似火焰一般。它不斷亮起來,紅起來,照著我們的眼睛直發(fā)昏。我欣賞著,而父親卻只瞅了幾眼,我很慚愧,以為父親是為我的成績而犯愁,于是,也沒敢去問。下午,父親又叫了我。
“濤,現(xiàn)在看看。”
“什么?”
“晚霞呀?!?/p>
望去,我驚呆了。晚霞是在欲墜欲艷,而且這美麗的色彩不亞于今日的朝霞,他似乎在泛濫,在飛騰。它不像朝霞那樣平靜,它如同一個戰(zhàn)士的熱血在沸騰。
“濤,明白了么?朝霞往往來得很早,也非常耀眼,非常美麗,但是之后呢?怎么樣?還不是淪為普普通通的陽光,但晚霞卻不同,它是在黑暗中進(jìn)發(fā)的,它可以在最短暫的時刻發(fā)出最耀眼,最美麗的光芒。直到失敗之后,他又不斷轉(zhuǎn)變?yōu)楹诎?,濤,想想,這樣的勝利,如果在晚霞失去光彩的一刻不在進(jìn)發(fā),那么,它的勝利還會有嗎?濤,你要記住,最早最直接的勝利終會迷失,而成功之后又失敗而能重新振作起來的勝利,便是長久的勝利呀?!?/p>
晚霞泛濫的一刻,父親為我找回了信心。
老屋還是以前的樣子,只是主人已經(jīng)鬢發(fā)蒼白。很多年都沒有回家了,屋前的那兩棵槐樹,已經(jīng)粗壯無比,風(fēng)華正茂。橫一架秋千,躺在上面,遙聽來自山那邊的駝鈴聲,確也非常愜意。母親正在廚房里煮甜酒,她知道我們愛吃,每次回來她都要弄。冬天,甜酒能久放,媽媽一次就泡二十斤米,夏天就只敢泡三兩斤。
父親的腳步聲響起。肩上一擔(dān)籃子,里面全是魚、肉啊還有我最愛吃的爆米花。很少見父親這樣忙碌了,忙碌的背后卻是一張笑意盈盈的臉。我剛走到灶下,母親就揮舞著手臂,去休息,去休息。
只好到外面,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父親正在和田里勞作的鄉(xiāng)親們打招呼。有人說,“看你樂的,是不是撿了什么金元寶啊?!备赣H就朗朗地笑,“比這個還要實在,我兩個仔都回來了?!蹦侨司驼f,“兒子回來了,你就更忙了”。父親邊走邊說,“只要他們?;貋?我再忙,也忙得值”。
聲音一波一波地傳來,我的心一陣陣溫暖。
忽然想起小時候,父親每天晚上都會在村口的那棵槐樹下等我放學(xué)歸來。抱起,狠狠地親兩口,“乖兒子,回來了。走,回家去哦。”我就在父親如山的背里,瞇著眼,靜靜地享受著,小小的心,很安靜很溫馨。
風(fēng)兒輕撫,歲月如歌。在父母強(qiáng)有力的臂彎里,以前那個淘氣的小子,轉(zhuǎn)眼長大成人,娶妻生子。而父母卻卻變得瘦小、虛弱。虛弱得只剩下一點點心愿:只希望不被我們淡忘。
一家人都圍在火鍋邊,母親不停地給兩個媳婦夾菜,父親就不樂意了,“瞧你,從來就沒給我夾菜”。母親笑,“好好好,看在兒女都回來的份上,破例給你夾一回”。父親也忙著給兒媳夾菜。
眼睛觸到母親那雙蒼老的手,我的眼忽然一紅,強(qiáng)忍住淚,我趕緊從行李包里取出一盒保健品說,“媽,給您的”。母親樂了,沖父親說,“你看,還是兒子心疼我”。父親瞪了瞪母親,又瞧瞧我,我連忙說,“少不了您的”。說著趕忙給父親取來襯衣。父親這才笑了,興奮地說,“你別臭美了,兒子還是心疼老爸些,你瞧瞧這衣服,多氣派!”
在家呆了一周,接到單位通知,我不得不匆匆踏上離家的旅程。一周后,妻子給我整理行裝時,忽然驚訝地叫,“你快來看看”,給母親的保健品她又原封不動地給我們了,上面還有歪歪斜斜地一行字:兒啊,有你這份心意,媽就知足了。你岳母身體不好,你給她捎過去,就說感謝她,給了我們這么好一個兒媳。如果有時間,就多回來走走,老家雖窮,但至少是你家,媽不圖別的,就只想多瞅你幾眼……
我掃了一眼采訪提綱,開頭寫著:“親愛的家長同志,為了使您的子女更深地了解父母,請讓您的孩子對您進(jìn)行一次采訪,每一條都必須認(rèn)真回答,希望配合?!蔽艺驴?,兒子一把搶過提綱,清了清嗓子,“好了!采訪現(xiàn)在開始!姓名?”
“喂,你這好像是在提審犯人?!蔽倚÷暤乇磉_(dá)不滿。
“OK”,他得意地瞟了我一眼,接著問:“祖籍?”“四川達(dá)州?!薄皩α?,這幾個字用拼音怎么拼寫?”
好家伙,就愛耍小聰明,他順便考起我的語文來了。小學(xué)里學(xué)的這些知識早被我忘了個精光。我悻悻地瞪了他一眼,兒子卻哈哈大笑起來,“老爸讓我問倒了!好吧,下一個問題――小時候,你最常玩的游戲是什么?”
“那就得算是……踢毽子、捉迷藏、推鐵環(huán)、打陀螺、打玻璃彈子……”
“打彈子是什么?”兒子吐著舌頭,表情古怪地問。
“你看,你一定沒玩過。就是在地上挖幾個小坑,趴在地上,然后把彈子從食指上方用拇指用力彈出去,由一個坑往另一個坑打,打進(jìn)一個再打下一個,就跟現(xiàn)在的高爾夫球差不多,只是不需用球桿……”
兒子故意打岔,“哈,爸,你不是說小時候很窮嗎?怎么還有錢玩這種富人游戲呀?那你小時候最愛看的電視節(jié)目是什么,最喜歡的電影明星又是誰?”
“那時候哪有這么多節(jié)目呀?連電視機(jī)都很是稀有物品。要說電影,大家喜歡的基本都是那幾部,《地雷戰(zhàn)》、《地道戰(zhàn)》……我們小時候只知道電影好看,誰懂得什么電影明星呀?”
兒子撇撇嘴,“老爸,你們心中連偶像都沒一個,真沒勁兒!”
“那你小時候養(yǎng)過哪些寵物,印象最深的是什么?”兒子看了看單子,繼續(xù)問道。
“那個時候,糧食基本靠供應(yīng),買衣服得憑布票,哪還養(yǎng)得起寵物呀?你奶奶買回一些小雞、小鴨,我就當(dāng)它們是寵物啦。”
“養(yǎng)大之后呢?”
“被我們一家人吃掉了?!?/p>
“什么?老爸,你們竟然連寵物也吃掉了?也太殘忍、太野蠻了吧?!眱鹤拥芍劬鋸埖亟辛似饋?。
“那……”我一時語塞,不知該說什么。
“你小時候,有做過最讓爺爺奶奶生氣的事兒嗎?”
“有,有一次,我掏鳥窩,爬上別人的房梁,被你爺爺奶奶用竹板狠打了一頓……”兒子咧著嘴,“你沒有報警?”“父親打孩子,是一種教育的手段……”“可打人是犯法的,你竟然不報警,太沒有法制意識了!”
啊,我真被這孩子給說暈了。真后悔答應(yīng)他做這個采訪……還沒等我緩過勁兒來,兒子又開問了:“現(xiàn)在,談?wù)勀愕某鯌侔桑”热?,你的第一個女朋友是誰?她是你印象最深刻的一個女朋友嗎?你的第一次約會浪漫嗎?”兒子的語氣冷靜得讓我直起雞皮疙瘩。
天吶,難道這也是采訪的內(nèi)容之一?我磨蹭了半天,“兒子……咱們商量一下……”“NO,你必須回答!這是家庭作業(yè)!”
我左思右想,好吧,說就說!“我的第一個女朋友,就是我印象最深刻的女朋友……”這時候,廚房里突然安靜了下來,有人一定豎起了耳朵。“那個女朋友,她不是別人,正是你媽媽?!?/p>
您說,秧苗插下去,行要齊,列要齊,行列整齊,稻田的通風(fēng)好,水稻才能收獲飽滿的生命。您總是叮囑我,要插好自己的秧苗。每天晨讀,我站在教室前后,看一列列桌子是否整齊;站在教室兩側(cè),瞅一行行桌子是否齊整。晨讀之后,桌子被調(diào)整得行是行列是列。學(xué)生從兩排桌子間擠出來,擠歪了桌子;學(xué)生在教室里頑劣,飄起的衣角帶歪了桌子;學(xué)生掃地,挪歪了桌子。桌子們順勢把學(xué)生的心帶到了偏斜的位置。父親,在兩條插秧繩之間,您的手如鳳凰點頭般啄下去,秧苗們便心領(lǐng)神會得站成行,立成列,彼此相間著等同的距離。在叮囑無數(shù)次之后,您說,知道了嗎,插秧不是用手,而是用心。心不聽手的指揮,心只聽從心的安排。內(nèi)心不蕪雜了,秧苗才會心有靈犀,規(guī)規(guī)矩矩。
您說,秧苗終生要站在泥土中,所以稻田要耙好。水下的泥土從腳趾間沁涼地往上擠,人的心就酥軟在泥土里。站在泥土里,只有人愜意了,秧苗才能神清氣爽,拔節(jié)竄葉。父親,在教學(xué)的間隙,我總是手持書卷,其中的拼音、詞語、句子,被不同的思想柔韌在一起。掰碎它們的時候,我執(zhí)筆的手顫抖不已。父親,我曾無數(shù)次看到,在耙地的時候,你的身體不停地抖動。我在耙自己的地時,顫抖的只是手而已,與您相比又何敢言苦。一季水稻收獲,您滿面笑容;一批學(xué)生送走,我滿臉?biāo)妓?。您伴水稻一生,我伴學(xué)生一程,與您相比,又何敢言樂??嘀凶鳂罚嘀邢順?,站在教室里,我一寸寸地演繹您的生活歷程。
您說,秧苗是插在天上的。一畦水田,因其清而盡納天空。站在開闊的天空中,秧苗才能長得舒心。父親問我:“你的田地里,是否放滿了瑩瑩的清水?”我看著父親,我們倆都笑了。父子連心,無需拈花相示。內(nèi)心不是鏡,教室亦非臺。兩個小小的地方都留下純?nèi)坏那宄骸<幢憔执儆谝挥?,它們也都靜納著朗朗的天宇。站在教室里,看自己的秧苗柔韌在天宇中,深深體悟父親在插秧、教子時的融會貫通。
為秧苗們殫精竭慮之后,您說,插秧時,人總是往后退。沒有自己的退后,就沒有秧苗的鋪滿田地和天空。在教室里,我一步步后退,一排排學(xué)生在我眼前不斷展開,鮮活的生命群體常常逗濕我的眼睛。父親,在我退后的同時,學(xué)生們獲得了自我學(xué)習(xí)的空間;在我退后的同時,學(xué)生們獲得了改正自我的方法;在我退后的同時,學(xué)生們獲得了自我反省的品質(zhì)。父親,在您退后的同時,我又何曾不是如此。我看著您,您一臉平靜,現(xiàn)在,我能體會到您退后時的收獲。站在教室里,我希望自己也能一點點平靜下來。
老頭平平凡凡的一生,瞎字不識,可他做人做事有理有面,講道理。老父親算是純正的北京人了,1911年出生在神路街。解放前東岳廟前一個拉洋車的,解放后蹬板車。
中國人有世襲那么一說,我是憑本事吃飯,沒接他的班。我并沒有多大的能耐,連考大學(xué)都沒敢想。但我還是比他強(qiáng)一點兒,車豁子,上世紀(jì)80年代那會兒還屬于技術(shù)工種。當(dāng)“的哥”,在聯(lián)合出租汽車公司。他蹬車,我開車,一個冒煙兒,一個冒氣兒。
您瞅這爺兒倆,要是侯寶林先生在,能給這爺兒倆說段相聲。
老爺子拉洋車有把子力氣,有那范兒,他是撂跤的底子。在外頭從不張揚,總是樂呵呵的,見誰都一樣。來我們家的小孩,他都是樂呵呵地打招乎:“學(xué)生,您吃了嗎?沒吃,您這吃得啦。吃了,您再找補(bǔ)點兒?”
孩子也懂事兒,說:“爺爺,吃過了,您請吧!”
“得了您吶!那我就不客氣了?!?/p>
我們老爺子家里外頭從沒跟人紅過臉,沒聽他罵過人,沒帶過臟字。這個人德行好,他是與生俱來的,沒人教。他教育我時說:“兒子,我跟您說什么,您別一耳朵聽,一耳朵冒??!我是大老粗,我知道,有話給知人,有吃的給饑人。我媽教我的一句話:存好心,說好話,行好事,做好人?!?/p>
我說:“爸,向您學(xué)習(xí)。”
“得!得得,別裝孫子啦!”我們爺兒倆逗,他就會罵這么一句。
我們老爺子一張嘴兒就是臺詞:“滋溜兒,片兒炒,再加凍豆腐?!闭f起故事來,生情并茂,北京城里稀奇古怪的事情,沒他不知道的。我就納悶兒了,他哪兒來的呢?
那次我問他:“爸,鐵鞋拔兒,您知道。攔門銷,您知道嗎?”
“我先打聽打聽,你是淘換絆子呢?還是考我呀?”
“您瞅您那話,說哪兒去了?咱爺兒倆……”
“甭咱爺兒倆,啊!知道撂跤撂個什么嗎?撂個圓兒——你不懂,說你傻,你就流鼻涕。褡褳,這褡褳叫什么?叫橫人皮,尸人穿不了,穿這玩藝兒,您得皮糙,肉厚?!?/p>
您聽著,這就來了,話匣子打開了。而且他口齒伶俐,吐字清楚,比天橋的生意口有味道,“各位老少爺們兒,您問我們是干什么的?您看到了,我們是撂跤的。撂完跤怎么著?我們小哥兒幾個跟您求幾個錢。給那一站一立的,一把一順的,求錢不走的,給我們站腳助威的,三面歸一面,給您鞠個躬。這叫什么?城墻高萬丈,到處朋友幫。愛惜武的,好惜練的,文的是先生,武的是老師。您明理,我們沾光。我們這跤場,一場跤下來,叭嚓掉在地上,真是沙肝碰肺葉,腸肚大翻個兒。說完了,練罷了,跟您求幾個錢。要錢不說要錢,為什么說要求錢?要錢,您一不該,二不欠。求錢兩字我們把它交代清楚了,您老把它聽明白。從兜里頭給我們抓把錢,為我們墊場子了,周濟(jì)我們小哥兒幾個吃碗飽飯,給您鞠躬了……”
這是過去撂跤賣藝要錢的生意口,這個瞎字不識的人,能一口氣一個字不落地說完。我打心眼里頭佩服,那記性,真比不了。
父親六七十歲那會兒,看孫子,那樣兒,您沒瞅見,跟個孩子似的。把孩子慣得不成樣。那孩子要什么給什么,要星星,要是能摘,他準(zhǔn)摘去。下作,而且是下作極了。都說隔輩兒親,我見了。
為什么叫老小孩兒呢?返璞歸真了,他的一言一行跟孩子一模一樣,甭找齊。因為他一生什么都經(jīng)歷了,甜、酸、苦、辣,一切苦難都經(jīng)歷過了,人生好也罷,難也罷,追求也好,奮斗也罷,都過去了。人生結(jié)果并不重要,過程最有意思。
他的心什么都沒了,就變得跟孩子一模一樣。
父親愛他的孫子,推著小車哄孩子:“小耗子,上燈臺,偷油喝,下不來,叫奶奶,抱貓來……”
這是一種老年人的狀態(tài),我不知道,我描述得清楚嗎?
我母親得半身不遂,一躺就是17年。我們老爺子一把屎一把尿地侍候,對我母親一百一,我都看在眼里。
老人老了是個伴兒,他倆在一起也熱鬧極了,一天的故事,我們一回來,他們老兩口就叨嘮。父親一般都是讓,母親病拿的,跟他發(fā)火,他不言語,逗兩句悶子,我們哪兒知道他們倆的故事內(nèi)容。
母親去世,他一下子就垮了。
等到他不能自理時,我在家寫作,伺候他4年。我也是一把屎一把尿地伺候他,這是他積德積的。一輩子只做好事,不做壞事,為他的兒女奉獻(xiàn)了一輩子,到老了,不能自理時,老天爺安排,我來伺候他。
父親一輩子要強(qiáng),不愿意求人,能自己辦的事情他自己做,不愛跟別人張嘴。這時,他身不由己了,想撒尿,對我說:“得,您行行好,對不起了,我想撒尿。瞅瞅,竟麻煩您了,讓您受累了,我真不落忍。”
這是跟他兒子,那感恩的話,叫我都受不了。孝敬父母是天經(jīng)地義的,應(yīng)該的,做兒女的應(yīng)責(zé)應(yīng)分的。可這老爺子那個客氣,叫我都掉眼淚,我真受不了。
您說他大老粗,他老了跟我說過這樣的話,“兒子,這個世界是有人管的。連星星、月亮、地球都有人管,沒有人管不亂了套了?星星滿世界瞎飛,四處亂撞。地球不按照它的道走,不跟月亮撞一塊兒去了?”
我問他:“那是誰管呢?”
“老天爺,管天的爺爺管?!?/p>
他沒文化,知道老子的“天人合一”的道理,他有許多大白話,與“我與萬物一體,天地與我同心”的大道思想一樣。
我學(xué)撂跤時,他就對我說過,“撂跤是玩藝兒,到外邊甭跟人家耍胳膊根兒。名呀,利呀,就那么回事兒。別人說你好,說你不好,你也沒掉一塊肉,都沒用,什么都不是?!?/p>
我問:“那學(xué)撂跤干嗎呢?活著干嗎呢?”
“我只告訴你,撂跤是玩藝兒,我心里明白說不出來。活著干嗎?人各有命?!?/p>
父親死于一九九六年一個華燈初上的黃昏,彌留之際,他忽然聲嘶力竭地大喊了一聲索龍察奇,隨后便斷了氣,眼睛直勾勾盯著驟然開放在天花板上的那盞燈。索龍察奇,父親此生所說的這最后四個字,同時也是我有史以來第一次聽到。
父親死后,我接了他的班,在讓胡路車務(wù)段當(dāng)乘務(wù)員。這年夏至,我買了二斤河蟹去找老隋喝酒,從早晨喝到黃昏。我倆都喜歡寫詩,嘮著嘮著,他就忘了他只不過是個火車站信號員,我也想不起自己是乘務(wù)員,那一刻,我們都是詩人。
后來,我想起索龍察奇,問老隋知不知道這幾個字代表什么。老隋一邊嗍著粘在拇指上的蟹肉,一邊搖著腦袋。我很失望,晃晃悠悠站起來,大聲說:“我去撒尿。”
就在這時,從門外進(jìn)來個姑娘,壯實得像一頭小母牛,眼睛黑亮而溫順。老隋介紹說,這是他女兒隋玉。隨后,摟著我的肩膀說,你不是要撒尿嗎?我跟你一起去。我的臉騰地就紅了,飛快瞅了一眼隋玉,她垂著眼睛往屋里走,裝作沒聽見。
老隋家住的是平房,我倆站在房山頭嘩嘩地尿完了,又勾肩搭背地回到屋里,等坐下來后,我想起隋玉的歲數(shù)跟我差不多,便改口管老隋叫叔。老隋狡黠地朝我眨眨眼睛,低聲問:“咋的,看上我閨女了?”還不等我回答,他便大呼小叫地將隋玉喊出來,轉(zhuǎn)過臉對我說:“你不是想知道索龍察奇是啥意思嗎?我姑娘是個大學(xué)漏子,你問問她?!?/p>
隋玉盡管也不知道索龍察奇的真正含義,但卻跑了好幾趟圖書館幫我去查。我跟隋玉就是這么認(rèn)識的,從普通朋友,好朋友,未婚妻,直到老婆。可到現(xiàn)在為止,我都不知道是索龍察奇這四個字,還是那二斤河蟹,讓我白白撿了一個大胖媳婦。
隋玉跟我的關(guān)系近一層,查索龍察奇的興趣就少一分,以至于最后干脆罷工,只要我一提這四個字,她就無比厭煩地說:“別凈整沒用的了?!蔽艺f:“怎么說沒用呢?我爹臨死前,忽然喊這四個字,就說明它肯定代表一樣很重要的東西?!?/p>
為了索龍察奇,我確實沒少下工夫,幾乎逢人便問,但是誰也不知其中含義,甚至連這四個字到底是蒙語、滿語還是俄語的音譯,都說不清楚。結(jié)果,它越是神秘,越激發(fā)我找下去的欲望。當(dāng)然了,我對索龍察奇如此感興趣,還因這四個字比較有詩意,凡是與詩扯上關(guān)系的,我都覺得無限美好。
隋玉卻恰恰相反,她總覺得詩是最沒用的,可這世上本該對她最有用的兩個男人卻都迷戀著最沒用的詩,以至于她對那一行行古怪的文字產(chǎn)生一種近乎絕望的憎惡。
隋玉常常對我說,我不要求你有什么本事,只要務(wù)實就行,好好當(dāng)你的列車員,別再寫詩。我說,寫詩怎么了,也不影響工作。隋玉說,可我常常感覺不到你的存在。
這時候,隋玉已經(jīng)接她爸的班,在火車站的問事處上班。說了一天的話,回到家里不愿意吭聲,我說十句,她答一句,我這么絮絮叨叨圍著她轉(zhuǎn),怎么到頭來還感覺不到我在。
漸漸地,我也感覺到我們正在彼此走遠(yuǎn),甚至連一段腌制在記憶里的美好往事,都無法共同分享。還記得初認(rèn)識那會兒,隋玉恨不得時刻與我在一起,有次,她特意請了假,到火車上來陪我上班。
是冬季,天好冷,還有雪,火車呼哧帶喘地穿行在北方原野之上,我在結(jié)滿霜的玻璃上,畫了一雙眼睛,那是不知來自何方的注視。隨后,隋玉抓起我的手,在玻璃上慢慢寫起來,我能感到隋玉掌心的溫度,漣漪一般在我掌心無窮無盡地擴(kuò)散,同時,也能感覺到濃霜嵌入指甲里的那一絲涼。霜像夢境的鎧甲,簌簌地落,最后玻璃窗上現(xiàn)出了四個字,索龍察奇。我笑了,望向隋玉,隋玉也轉(zhuǎn)過臉來默默看我。
那一刻,我們用無言的對視,感覺著對方的存在。然而這一刻,無論我怎么回放當(dāng)時的鏡頭,隋玉總是一臉茫然地問,有過這事嗎?我怎么不記得。一句話,那個讓我最為得意的,唯一與浪漫有關(guān)的往事就被打進(jìn)了冷宮,盡管時至今日,我都還能感覺到指甲縫隙里依然還有當(dāng)年不曾融化的霜,可那微微涼意,卻早已篡改了當(dāng)初的味道。
又一年夏至,我買了二斤河蟹去找老丈人喝酒,從早晨喝到黃昏。喝著喝著,我就把肚子里的委屈倒了出來,老隋很是過意不去,就好像這完全都是他的錯,但又不能慫恿我跟自己的女兒離婚,只好眨巴著小眼睛,反復(fù)說,這孩子隨她媽。
為了轉(zhuǎn)移話題,老隋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稿紙,大聲念起他新寫的詩,念完后,順勢又氣壯山河地加了一句,我尿尿去。
老隋雙手撐著桌子,晃晃悠悠站起來,但沒走兩步,腳底下一滑便摔倒了。開始,我也沒當(dāng)回事,但等了一會兒,老隋還沒爬起來,湊近一看,只見他身子縮成一團(tuán),脖子軟得一塌糊涂,亮晶晶口水跟蛛絲似的垂出嘴角。我當(dāng)即就懵了,大呼小叫地將老隋背起來,推門就往醫(yī)院跑。
幸好醫(yī)院離得不遠(yuǎn),半個鐘頭就到了,可不幸的是,老隋卻沒有救過來,他此生留下的最后一句話竟然是,我尿尿去。
醫(yī)生站在走廊里,沉著臉對隋玉說,病人腦部大量出血,都是喝酒引起的。隨后瞅了我一眼又說,你當(dāng)時不該背著他來,這種病最怕震蕩。我愣眉愣眼地問,那我該怎么辦。醫(yī)生不悅地說,不會打120嗎?
醫(yī)生說完之后,兩手插兜就走了,可他的話卻引爆隋玉,瘋了一般沖向我,連哭帶喊地說,殺人犯,兇手,酒鬼。我雙手抱頭蹲在地上,任由她的拳頭噼里啪啦往下落。這時候,我的酒早就醒了,但另外一種茫然卻比醉更讓我無法接近眼前的事實,難道老隋真的死了?
老隋葬禮沒多久,我跟隋玉就離了婚,她咬牙切齒地說,我再也不想見到你。我垂著腦袋不敢說話,裝腔作勢地在屋子里整理自己的東西。我嚇壞了,既不希望隋玉默不作聲地獨自坐在不開燈的屋內(nèi),一坐就是幾個小時,又擔(dān)心她瘋了一樣大聲指責(zé)我。
后來,我決定到住在北京的母親那里躲幾天,早在父親還在世的時候,母親便常住北京,因為她的所有親戚都在北京。對于母親來說,北京就好比東海龍宮,而她就是那尾逗留人間數(shù)載的美人魚,盡管回去的時候已經(jīng)很老,可畢竟唯有那里才真正屬于她。
母親并不知道我離婚,因此對我賴在北京不走,感到很是詫異。為了打消母親的疑心,我故意東扯西扯。有天,我忽然想起父親臨死之時,母親并不在場,于是便問母親,索龍察奇到底是什么意思。
母親忽然笑了,笑意仿佛一縷久違的春風(fēng),瞬間里就撫平了她臉上的皺紋,“那是你父親給我起的名字?!蹦赣H說這話的時候,神態(tài)間竟然還閃進(jìn)了一絲淺淺羞澀,但很快母親的臉色又變得凝重起來,嘆了口氣說:“誰知道呢?也許你爸并不是在喊我,畢竟索龍察奇還有另外一層含義?!?/p>
據(jù)母親講
母親跟父親是因問路認(rèn)識的,當(dāng)時,母親趕著去火車站,路上遇見父親,上前問道:“同志,讓胡路火車站怎么走?”父親瞅了母親一眼,將頭扭過去不吭聲。母親還以為父親沒聽清自己的話,提高聲音又問一遍,父親氣囔囔地說,別問我,我不知道。
母親覺得納悶,不告訴就不告訴,怎么脾氣還這么壯。恰好這時,又有一人經(jīng)過,母親趕緊迎過去打聽,哪承想這位也不是個脾氣好的,指著父親說:“嘿,你這人奇怪,放著現(xiàn)成的火車司機(jī)不問,問我?”
這下子,母親的怒火也嗖地勾了出來,三步兩步走到父親跟前嚷道:“你明明知道,怎么不告訴我?!备赣H是出了名的嘴笨,對于母親的指責(zé),他翻來覆去就一句話,我的嘴長我臉上,我愿意說就說。
那天母親跟父親吵了很久,以至于她沒能趕上火車,坐在票房子的椅子上嚶嚶地哭。父親端著一大搪瓷缸子剛泡好的紅茶,幸災(zāi)樂禍地從旁經(jīng)過,走出去老遠(yuǎn)又折了回來,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待會兒我去大興安嶺拉木材,再不,我捎你一段路吧。
母親因禍得福,坐上了專列,不由得破涕為笑,坐在火車頭里,所有景物都迎面而來,視野四通八達(dá),心境也隨著無邊無際地開闊。
路上,兩個人不計前嫌地互通了姓名,這時父親才知道母親是個北京下鄉(xiāng)青年,住在離讓胡路不遠(yuǎn)的紅色草原牧場,同時,母親也知道了父親剛才的火氣因何而來。原來,父親打小就住在附近的軋葫蘆屯,當(dāng)時,這里的火車站有著另外一個名字,就是索龍察奇站??珊髞恚藗冇X得這個名字古怪,就借用軋葫蘆屯的名字,等到刻公章時候,又嫌軋葫蘆筆畫多,太麻煩,一偷懶便改成如今的讓胡路。
其實,一個地名,怎么叫都無所謂,時間一長也就習(xí)慣了,可父親卻擰不過這個勁兒,一聽別人叫讓胡路,氣便不打一處來,以至于遷怒向他問路的母親。知道事情原委后,母親暗笑,這人可真是個死心眼,轉(zhuǎn)念又想,對個地名都如此,足以見得他是個堅貞不渝的人。想到這兒,母親不由又瞅了父親,這一眼不打緊,但卻為日后父親母親的命運留下一個至關(guān)重要的伏筆。
回到紅色草原牧場后,母親經(jīng)常向人炫耀自己是坐在火車頭里回來的,她哪知道,按照規(guī)定,貨車是不允許載客的,可父親為了討好母親,卻一股腦地全忘了,被鐵路局狠狠地記了一過,差點沒丟掉飯碗。不過對此父親從沒后悔,自打遇到母親后,他就跟丟了魂兒似的,最后終于熬不住相思之苦,背著半麻袋黏豆包,頂風(fēng)冒雪地跑到紅色草原牧場去找母親。
在紅色草原牧場,母親沒有自己的家,而是住在連長梁槐家里。那天是臘八,梁槐的老婆燜了一鍋黃米飯,又熬了一大碗葷油,全家老小圍坐炕桌旁,吃得正香時,門忽然被推開,連風(fēng)帶雪灌了滿屋,緊跟著父親便出現(xiàn)在門口,渾身上下全是毛茸茸的雪,甚至連胡子跟眉毛都白了。梁槐一家老小,齊刷刷撂下筷子,愣眉愣眼瞅著鐵塔一般立在門口的父親,母親也好半天才反過味兒來,跳下炕迎了過去。
對于梁槐一家老小來說,父親是個中斷他們共進(jìn)晚餐的不速之客,而在母親眼里,白眉毛白胡子的父親,便如在風(fēng)雪之夜來給自己送禮物的圣誕老人,不由一暖,那與愛情有關(guān)的溫情便趁勢漫上了心頭,父親與母親的戀情也就自此開始。
父親的嘴就是再笨,沉浸于愛河之中時,也會說幾句甜言蜜語。比如,他就經(jīng)常無限溫柔地沖母親說,哦,我的索龍察奇。對于這個稱呼,母親也很樂意接受,當(dāng)初正是因為父親對索龍察奇這個名字近乎固執(zhí)的執(zhí)著,打動了她,每次聽到父親如此稱呼自己,母親總是覺得有一種固若金湯的安全感。
轉(zhuǎn)年一開春,母親就跟父親結(jié)了婚,并且調(diào)到了讓胡路火車站去工作。紅色草原牧場的人們都羨慕夠嗆,可一起跟母親下鄉(xiāng)的北京青年卻覺得惋惜,私下里問母親,難道你不想回北京了。被愛情沖昏了頭腦的母親,樂呵呵地說,不回了,這里挺好。
然而,當(dāng)愛情里的風(fēng)花雪月?lián)Q成生活中的油鹽醬醋后,母親也就察覺出了其中的不好之處。隨著一起下鄉(xiāng)的知青們陸續(xù)回京,母親攢在心里的悔意也越來越多,找親戚,托朋友,挖門盜洞要回北京,可是按照規(guī)定,結(jié)了婚的人是不能再調(diào)回去的。
母親的心情一天比一天壞,即便我的出世,也沒能將她從苦悶的心境里搭救出來。每次母親獨自坐在屋里,總覺得如同坐在當(dāng)年那個心懷叵測的火車頭里,憋悶得幾乎上不來氣。從此母親便開始挑父親的毛病,動不動發(fā)脾氣,摔盤子摔碗,我咋瞎了眼睛跟你,這句話常掛在嘴邊。父親的脾氣,漸漸被磨得所剩無幾,母親一發(fā)火,他就默默地坐在屋角,耷拉著腦袋吧嗒吧嗒抽煙。這個時候,父親若是斗膽敢再說出那句,哦,我的索龍察奇,母親準(zhǔn)會如出柙猛虎一般撲過去,將父親和這句話統(tǒng)統(tǒng)掐死。在母親看來,索龍察奇再也不是什么甜言蜜語,而是父親捕撈自己這條美人魚上岸的網(wǎng),因此,這四個字在我記事之前就在我的家里,父母的口中絕跡了。
不管母親怎么抱怨,怎么不舒坦,時間都沒有因此稍停半步,十八年一晃就過去了。父親原以為,母親心里的不平,也該平了。然而我考上大學(xué)那年,母親忽然辦了病退,向父親宣告,她要去北京,那里的親戚給她買了套房子。
母親雖然沒有跟父親離婚,但他們兩地分居,一年到頭也見不了幾次面。從此后,父親不只開著火車穿行于黑天白夜平原森林時,寂寞之感如影相隨,即便回到家里,也孤零零一個人。但父親并沒為此怪罪母親,每次給我打電話時都說,你媽終于去了她想去的地方。
幾年后,我大學(xué)畢業(yè),回到父親身邊陪他。那時候,父親已經(jīng)查出肺癌晚期,但一直瞞著我跟母親。有天,他買了張票,去北京看母親,兩個人把北京溜達(dá)了一個遍,長城,故宮,天安門都逛完后,父親又張羅著去香山看紅葉。
那個秋天,楓葉想必也紅得有幾分悵然,父親在一棵樹下停了腳步,說累了,于是,他們便倚著樹干坐下來。
不知是疲憊還是死亡的逼近,讓父親顯得愈發(fā)蒼老,母親不由心里一疼,伸手在父親鬢角拽下一根白發(fā),繞在指間,父親身子一歪,順勢就枕在母親的腿上。母親先是一驚,很不自然地側(cè)了側(cè)身子,隨后無聲地笑了,想起第一次見到父親時的情景,不由輕聲嘆道,你怎么那樣傻,一個車站叫什么名還不都一樣。父親沉默了良久才說,其實索龍察奇不止一個站名。
據(jù)父親講
祖父是個面色蒼白,不喜言談的小個子,自小就瘸了一條腿,蝦米似的弓著背,幾乎都兩頭扣一頭了。樣子不好看也就罷了,祖父的膽子還小,每次跟人說話,都一臉惶恐地東張西望,好似隨時準(zhǔn)備跑掉。
盡管祖父其貌不揚,但也沒有跑腿子,早早就娶了祖母。祖母身材苗條,能說會道,在軋葫蘆屯很吃得開,因此祖父也跟著沾了光,成了索龍察奇站的扳道工。
索龍察奇是中東鐵路沿途無數(shù)小站中的一個,小得往來的火車很少在此停留。聽人說,中東鐵路是老毛子修的,可是后來又被小日本霸占了,披盔掛甲的火車不只用來運木材、軍資、全副武裝的日本憲兵,也運送著南來北往的客人。
對于軋葫蘆屯人來說,那些遠(yuǎn)遠(yuǎn)而來又遠(yuǎn)遠(yuǎn)而去的火車,跟自己關(guān)系不大,即便也知道,只要坐上火車就能離開這里,可他們卻實在找不出一個離開的理由。不過,祖父跟他們不同,每當(dāng)有火車經(jīng)過,他都要立在鐵軌之旁,目光跟隨著那風(fēng)馳電掣的火車,很久很久。
漸漸地,人們又發(fā)現(xiàn)祖父一個與眾不同之處,那就是他常常到車站旁的楊樹林去散步,并且還稱呼其中一棵樹為索龍察奇。人們奇怪,索龍察奇不是車站的名字嗎?怎么又變成了一棵樹。對此,祖父是不解釋的,只顧坐在樹蔭里,望著遠(yuǎn)處發(fā)呆。
這天晌午,有列火車忽然在索龍察奇站停住,一群氣勢洶洶的日本兵從車上下來。站長屠九腿都嚇軟了,哆哆嗦嗦地迎過去問,有什么需要嗎?一個翻譯說,皇軍肚子餓了,你去村里找點吃的。屠九老早就聽說,小日本最喜歡吃雞,趕緊連跑帶顛進(jìn)了村,敲著破鑼滿街喊,皇軍餓了要吃雞,每家每戶捐一只。
軋葫蘆屯人很聽話,立馬行動起來,一時間,滿屯子雞飛狗叫,卻也好不熱鬧。雞湊齊了,屠九拎著菜刀,在車站門口將雞的腦袋挨個剁下來,每一刀下去,都暗暗地把那只嚶嚶慘叫的雞當(dāng)成日本鬼子,心里雖痛快卻也有幾分怕,偷偷瞄著立在遠(yuǎn)處的日本兵,唯恐自己的心思被看穿。
雞都死利索了,也褪了毛,下了鍋,香味繚繞地孝敬著日本皇軍。盡管那天很冷,寒風(fēng)刺骨,可老毛子留下來的車站,卻很暖和,并且里面還有燒得滾熱的壁爐,日本鬼子圍坐在一旁,吃得甚是開心。
一聽到從石頭屋子里傳來陣陣笑聲,屠九懸著的心就放穩(wěn)當(dāng)了。這時,他忽然看見祖父撅著屁股,正在將滿地的雞毛往一個布袋子收拾,不由走過去問道:“大侄子,你這是干啥呢?”祖父說:“留著做雞毛撣子?!蓖谰判睦锪R了句,這熊孩子,心可真大。
祖父的確心大,那是因為他還不知道日本鬼子此行真正目的。吃飽喝足后,留著一撮小胡子的日本軍官站在門口,手拄戰(zhàn)刀,瞇著眼睛望了望不遠(yuǎn)處的楊樹林,隨后,一招手將翻譯官叫過來說,你的去找?guī)讉€棒勞力,把林子里的樹都砍了。
原來,當(dāng)時沒有那么多煤,火車主要靠燒木頭。好在中東鐵路沿途大小森林無數(shù),不管過去的老毛子還是如今的小日本,經(jīng)?;疖囬_著開著便停下來,砍一些樹放在車上備用。
只要日本鬼子不殺人,伐點木又算得了什么,屠九回村找了幾個后生,帶著鋸和斧子便直奔那片楊樹林而去。直到此時,祖父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一瘸一拐地攔住屠九,懇求道:“叔,這林子得留下?!蓖谰乓话褜⒆娓竿崎_說:“不伐樹就掉腦袋,你自個兒選?!?/p>
一個日本兵見祖父竟敢阻攔,一把抓住他的后脖領(lǐng)子,甩在雪地上,又怒氣沖沖地補(bǔ)了幾腳。祖父已經(jīng)感覺不到身上的疼,一翻身又爬起來,跟在日本兵身后不停地嚷,求求你們,不能伐樹啊。
忽然,砰地一聲槍響,祖父只覺耳邊一熱,伸手一摸,全是黏糊糊的血,不由大叫一聲,一屁股坐在雪地上,隨后,遠(yuǎn)處傳來一陣得意的大笑聲。開槍的是日本軍官,他為自己這槍沒能將祖父腦袋打開花暗暗自責(zé),同時,為了掩飾自己差勁兒的槍法,裝著只是開槍警告祖父,并無殺人之意,很傲慢地將槍送回匣內(nèi)。
祖父從鬼門關(guān)兜了一圈又回來,嚇得渾身抖成一團(tuán),哪還敢再站起來。樹一棵接著一棵倒下,眼瞅就輪到被祖父稱作索龍察奇的那棵樹,祖父的心像被撕開了一樣難受,但誰去理會他的感受呢?屠九跟那幾個后生都干出了汗,狗皮帽子往雪地上一扔,又是鋸,又是砍,只盼著早點伐完樹,早點送這幫瘟神滾蛋。
除了幾個端著槍的日本兵,站在樹林旁充當(dāng)監(jiān)工,其余的都坐在車站的房山頭曬太陽,背風(fēng)之處,陽光顯得格外地和藹可親,暖融融地鋪在臉上,以至于一些日本兵愜意得微閉雙眼,哼起了從家鄉(xiāng)帶來的小曲。
然而這時,一件讓人意想不到的事忽然發(fā)生,停在鐵軌上的火車,猛地嘶叫了一聲,呼哧呼哧地開動起來。醒過味兒的日本鬼子們,一下子全都慌了,紛紛朝火車跑去。幸好,火車剛啟動還不太快,那個軍官第一個跳上車,搖搖晃晃地走到火車頭,定睛一看,開火車的人竟然是祖父,誰也沒留意,他什么時候悄悄爬上來的,誰也沒料到,這個笨手笨腳的鄉(xiāng)下漢子竟然懂得開火車。
日本軍官怒不可遏,大吼著要制止祖父,然而祖父瞅也不瞅他,兩眼只顧盯著前方。那無限延伸的鐵軌,有如兩把暗黑的鋒刃,剖開了冬日凜冽的光瀑,一路向前,永不止歇的樣子。日本軍官上前抓住祖父,想將他從座位上拖下來,但骨瘦如柴的祖父,卻在那一刻渾身充滿了力氣,就是不肯離開。日本軍官急了,抽出戰(zhàn)刀,大喝了一聲,祖父的腦袋便隨著一道驚艷的刀光,離開身體,飛出窗外,在火車帶動的勁風(fēng)里猛地打幾個轉(zhuǎn),落了下去。
日本軍官手握戰(zhàn)刀,嚇得目瞪口呆,祖父的人頭于空中旋轉(zhuǎn)之際,那張蒼白的、略帶詭笑的臉恰好跟他打個照面,同時,祖父的脖腔處正噴泉一般往外噴著血,雙手卻緊緊抓著控制開關(guān),不肯松手,這一幕,足夠日本軍官此生此世都不缺噩夢了,因此,當(dāng)祖父尸體被挪走后,他說啥也攢不足勇氣,再帶人回去伐樹,那棵叫做索龍察奇的楊樹,也就因此逃離了一場劫難。
祖父下葬后的第三天,屠九背著半面袋雞毛來看祖母,唉聲嘆氣地說:“這些雞毛是大侄子留下的,能做很多雞毛撣子?!弊婺敢贿吙拗贿厡㈦u毛收下,日后,她用這些雞毛做了幾十把雞毛撣子,可再多的雞毛撣子,也撣不掉那一縷被稱作悲傷的浮塵。
屠九送雞毛的那天,臨走時對祖母說,大侄子死得可真不值,不就是一棵叫索龍察奇的樹嗎?祖母擦了擦淚說,索龍察奇不止是一棵樹的名字。
據(jù)祖母講
清朝末年,關(guān)外土匪橫行,很多人都撇下了地里的莊稼,聚嘯山林,過著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日子。不過也有的人,舍不得祖上留下的幾畝薄田,只有等到冬閑之時,才拎著把冒煙的家伙去打家劫舍,這類人被稱作吃溜達(dá),曾祖父便是這一類人。
每到開春之時,曾祖父不種大豆高粱,卻在地里栽了大片大片的旱煙,秋風(fēng)一過,煙葉黃了,曾祖父將其割下,晾干,全都賣給軋葫蘆屯的村民,然后才計劃著怎樣跟馬望奎漂漂亮亮干幾票。曾祖父人緣極好,結(jié)識不少土匪頭子,但他只跟著馬望奎,不為別的,只因馬望奎為人仗義,做事痛快。
那年霜降,曾祖父騎著一匹青驄馬,去找馬望奎,還不等走到山寨門口,便聞到一股濃烈嗆鼻的高粱酒味兒。曾祖父勒住韁繩,不禁皺了皺眉頭,別看曾祖父雄偉粗獷,滿臉的絡(luò)腮胡須,極具英雄氣概,但平生卻是滴酒不沾。
馬望奎笑著將曾祖父迎進(jìn)大廳,落座后,曾祖父才看到大廳的柱子上綁著個青衣女子,長發(fā)早已凌亂,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毫無懼色。馬望奎指著女子道:“這娘們兒烈得狠,連我的耳朵都被她咬掉了一只。”
這時,曾祖父才發(fā)現(xiàn)馬望奎的左耳包著紗布,不由問道:“那么大當(dāng)家想怎么處理她?”
馬望奎恨恨地道:“當(dāng)然挖了心,蘸醋下酒吃?!?/p>
曾祖父又掃了那女子一眼,心里不由一動,于是又問:“能否留下她的性命呢?”
馬望奎一愣,隨即哈哈大笑:“原來你是看上了這娘們兒,那也好辦,只要你能喝光一壇酒,我就放了她?!?/p>
眾人均知,曾祖父滴酒不沾,馬望奎顯然是想讓曾祖父知難而退,哪承想曾祖父當(dāng)即應(yīng)了一聲,抓起桌上的酒壇,咕咚咕咚喝起來,片刻不停,只看得眾人目瞪口呆。
酒喝凈后,曾祖父一揚手,將壇子摔得粉碎,滿面酒紅地望著馬望奎,怎么樣,大當(dāng)家的。還不等馬望奎說話,曾祖父身子一仰便倒了下去。
曾祖父醒來后,已是掌燈時分,滿室燭影搖紅,那女子雙手反綁,坐于對面。馬望奎果不食言,并且還準(zhǔn)備了洞房與花燭。然而,曾祖父剛一給女子松綁,她便抄起桌上的剪刀,對準(zhǔn)自己心窩。曾祖父勸道:“你這是何苦。”女子一臉凜然道:“就是死,我也不當(dāng)你的壓寨夫人?!痹娓富帕?,連忙說:“大不了,我不再當(dāng)土匪,你跟我回家去種地。”女子冷笑不語,她豈能信這話。曾祖父急了,回手也拔出刀來,唰地一刀割下左耳,拋在桌上,神色不變地說:“這是給馬望奎的交代?!闭f著,大步走向屋外。女子猶豫了一下,也扔下剪刀,跟了出去。
這個女子就是我的曾祖母,誰也不知道她到底愛不愛曾祖父,總之,從此留在了軋葫蘆屯,日復(fù)一日地跟著曾祖父忙碌在煙田之中,以至于常年身上都帶著一股濃烈的旱煙味道。
看在曾祖父的面上,軋葫蘆屯人對曾祖母都很友善,只不過,那裹著春風(fēng)的笑意里總有一絲敬而遠(yuǎn)之。誰都能看得出來,曾祖母并非土生土長的鄉(xiāng)下人,舉手投足間都帶著一種來自書香門第的雍容華貴,就是這點貴族氣兒,讓軋葫蘆屯人感到一種陌生的神秘。
曾祖父也從來沒有問過曾祖母的身世,又因何被土匪抓上山,他覺得這些都無關(guān)緊要,自己余下的光陰里,只要能討得心愛女子歡心,比什么都重要。因此,曾祖母一抱怨天冷衣薄,祖父立即毫不猶豫地騎著他的青驄馬,在冰天雪地里守了三天三夜,獵了一只詭計多端的火狐貍,剝了皮給曾祖母做御寒的皮襖,當(dāng)曾祖母懷了孕,嚷著吃什么嘴里都沒味兒,曾祖父又騎上他的青驄馬,跑到松花江邊,打下幾只飛龍回來給曾祖母吊湯。
曾祖母的話,對于曾祖父來說就是不可違抗的圣旨,因此,這年除夕,當(dāng)曾祖母溫好了酒,讓他喝兩杯時,曾祖父毫不猶豫就將整壺酒都倒進(jìn)了肚里,隨后,醉得一塌糊涂,只記得半夜里聽到幾聲槍響,迷迷糊糊中還以為是誰家在放鞭炮。然而,第二日曾祖父醒來,卻發(fā)現(xiàn)曾祖母不見了,并且連三個月大的兒子也被一同抱走。
曾祖父找遍了軋葫蘆屯,也沒有曾祖母的蹤跡。村里人說,昨天夜里風(fēng)雪交加,忽然來了一伙外地人,吵吵嚷嚷,人喊馬嘶,并且還放了好幾槍,誰也沒敢出屋去看看,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直到此時,曾祖父才感到大事不妙,自己平生只喝過兩次酒,第一次因此而得到了最愛的女人,第二次卻是由此失去。曾祖父越想越懊惱,騎著他的青驄馬去找曾祖母,結(jié)果路過村口的楊樹林時,在一棵樹下發(fā)現(xiàn)了包在狐皮襖里的祖父,顯然是曾祖母臨時改變主意,將自己的骨肉留了下來,這么說,她也未必是被人搶走。就在這時,曾祖父忽然看到樹上刻著一行字,我是從索龍察奇來的,也該回到那里。
從此后,曾祖父便帶著祖父,四處去尋找曾祖母,唯一的線索就是索龍察奇,然而,無論怎樣打聽,都沒有人知道索龍察奇究竟在什么地方,甚至,也沒有知道索龍察奇到底是蒙語、滿語還是老毛子語。
曾祖父將整個關(guān)外都走遍了,也沒有曾祖母的消息,于是,曾祖父便又到更遠(yuǎn)的地方去找,甚至都到過西伯利亞。祖父就是在這尋尋覓覓、毫無目的的跋涉中長大,每個地方都停留不了幾天,盡管風(fēng)餐露宿吃了不少苦,可也長了不少見識,甚至還跟一個俄國工程師學(xué)會了開火車。
這天,父子二人在山中過夜,祖父忽然喊餓,曾祖父便生了一堆火,讓祖父守著別動,自己則拎著槍去打點獵物。結(jié)果,一只同樣饑腸轆轆的狼瞄上了祖父,樂顛顛地?fù)湎蜃娓?,幸好曾祖父還沒走遠(yuǎn),聞聲趕回,一槍將狼打死,可是祖父的一條腿卻被狼咬斷了,又疼又怕,縮在地上不停地抖,這也是為何祖父后來落下東張西望的毛病,他后來的一生,都怕狼再來。
望著祖父嚇壞了的樣子,曾祖父心里翻江倒海地難過,摟著兒子放聲痛哭。第二天剛一天亮,他就領(lǐng)著祖父返回了軋葫蘆屯。
此后,曾祖父整天都站在寫有索龍察奇的那棵樹下發(fā)呆。這天,一個俄國地質(zhì)工程師考察到這里,好奇地問曾祖父,這里叫什么名字?曾祖父并不理會俄國工程師,只顧盯著樹上的字,反復(fù)低語,索龍察奇。俄國工程師錯以為曾祖父是在告訴他,這里叫索龍察奇。因此,幾年后中東鐵路修到此處,準(zhǔn)備建個小站,那個俄國工程師便毫不猶豫地給小站命名為索龍察奇。
索龍察奇站建成的時候,曾祖父早已不在人間。那天,俄國工程師剛走,曾祖父就用一根繩子將自己吊在了那棵樹上,雙腳晃晃悠悠地離開地面,斷然拒絕為這片神秘而堅硬的大地,再留下一個腳印。
在我的記憶里
有一天,我撥通讓胡路火車站問事處的電話,里面?zhèn)鱽硭逵竦穆曇?,你好,請問有什么需要幫助的嗎?我遲疑了一下說:“請問,回家的車幾點開?!?/p>
放下電話后,我打車來到讓胡路火車站,此時,這里已經(jīng)改名為大慶西站,修建得甚是華麗,兩旁高樓簇?fù)?,一副都市繁華的景象,早已不見了百年以前那個古老的軋葫蘆屯,更不要說那棵刻著索龍察奇的老楊樹了。
那年9月,父親批準(zhǔn)了我的申請,我跟在他屁股后面,一蹦一跳上路了。
走得肚子嘰哩咕嚕喊餓的時候,巍峨的城墻矗在面前了,高大、森嚴(yán),那真的是山啊。偌大的護(hù)城河也只配匍匐在它腳下,待走到城門口,說是門,其實比我們村哪家的屋脊都高大,寬闊,3條牛并排進(jìn)出也不礙事。本來跟了大人進(jìn)城就心虛虛的,到這重門前,就只有七上八下的膽怯了。
鄉(xiāng)里農(nóng)民來做一回城里人,都不少自律規(guī)矩。不赤腳,不敞衣,找個城下埠頭,沿幾十個石階下到河邊,滌凈泥腳,取出那雙一直揣在懷里的干凈布鞋,套上,再將那件出門才穿的布衫拉扯周正,隨身攜帶的扁擔(dān)也不再扛在肩上了,改握在手里,進(jìn)城了。
從東門進(jìn)去,街還窄,店還少,不過已是滿目新鮮。同樣在做燒餅油條,案板上發(fā)出的聲音已多出詭譎節(jié)奏,連沿街的叫賣,也像是在演小唱了。小蔥算點什么啦,蘸上油捏進(jìn)面粉,爐子里烘一下,改名叫蔥油燒餅,那種香可以躥進(jìn)鼻子沉到心底。還有種“叫麻子”(蟈蟈),鄉(xiāng)下的山崗上茅草邊到處是,城里人將它鎖進(jìn)篾籠子,一聲聲“瞿瞿――瞿瞿――”也在為他們變錢了。
再向前就到思古街或者司馬坊、大沿巷了,那是金壇的鬧區(qū),百貨公司、人民銀行、金沙戲院、面飯館,以及城中央的漕河二“喬”(清河橋、文清橋)都坐落在這里。百十種布匹一溜兒豎立柜中的布莊,穿短衫剪分頭一個比一個神氣的朝奉(店員),忙得不亦樂乎的紅鍋師傅和托盤跑堂,備有各式紐扣、發(fā)夾、針頭線腦的小攤,燈草盤在頭頂、皇歷端在胸前推銷的行走小販……把個首次進(jìn)城的鄉(xiāng)巴佬孩子搞得不知看哪個方向是好。
最是思古街北邊的那片磚塊石子踩踏成的場子了,說它是民俗游樂場,成色十足。那一天,兩個女人在場上打點上下兩排“西洋景”,她們分站兩邊,耳朵上那對“金耳環(huán)”像有半斤,一個唱“瞧啦里個瞧啦”,一個應(yīng)“西洋那個景啦”,這頭,一張張鑲邊畫框在暗箱中上排推進(jìn),下排拉出;那頭,另一女子接過上排推來的畫框,再按入下排推去,形成循環(huán)“回流”,20多個畫框這樣流水往復(fù)。看客花5分錢買上一票,就可以在一個小洞口細(xì)瞅里面的“西洋景”了。父親去剪布那陣,我一直站在它邊上,十分想“瞧啦里個瞧啦”,那個洞里究竟出現(xiàn)些什么“西洋景”,我轉(zhuǎn)向背面,一無所見,再弓腰張望洞口,一團(tuán)模糊,至今仍是遺憾謎團(tuán)。
再一景,就要數(shù)街頭理發(fā)了。也在這個場子,匠人的全副裝備,一擔(dān)可挑:一張雜木骨牌凳,一個尺把長的器具箱,一副3根木棍支撐的臉盆架和一個竹殼熱水瓶。來客往骨牌凳上一坐,和尚頭或是鍋鏟頭就開始了。師傅的態(tài)度和藹,剃一個頭只收6分錢,他們的手腳一直閑不下來。數(shù)年后,我到縣城上中學(xué),也成了這個景點里的角色,每個月我給他們6分錢,他們終年包我頭發(fā)不長。一段時間,我還常來這場子看耍猴子、舉石擔(dān)、賣狗皮膏藥……現(xiàn)在想來,這里不就是南京的夫子廟、上海的大世界嗎?
那次進(jìn)城,主要是讓父親給我買鋼筆的。那時,鋼筆是學(xué)生的時髦,我多次提議,又經(jīng)多次家庭協(xié)商,決議買了。父親帶我在大沿巷找上一家文具商店,普通鋼筆、銥金筆、金筆3種自來水筆都有。父親準(zhǔn)我買最便宜的民生牌鋼筆,站在柜臺前,父親和我,旋下筆套,再旋上筆套,拆下吸水彈簧,再裝好吸水彈片,隨后蘸水試寫粗細(xì),看筆尖刮不刮紙,鋼筆的好壞雖然我們一無所知,還是挑了10多分鐘,因為,這是一筆家庭重大開支,包括一瓶藍(lán)黑墨水在內(nèi),得支出7角8分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