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國文學史料學的建構(gòu)路徑淺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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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外國文學在中國”的研究，已有不少相關學術著作及論文出版、發(fā)表，是國內(nèi)學術界研究的熱點之一。這些研究多建立在史料基礎上，或從整體性角度著眼，梳理外國文學在中國的譯介、傳播、研究歷程，或考察具體外國作家作品在中國的翻譯、接受和影響狀況。從史學層面來說，史料研究不是簡單地羅列材料，而是需要借助史料學知識和方法對材料進行歸納與闡發(fā)。以這個標準來衡量，關于“外國文學在中國”的部分研究成果對史料的處理，缺乏自覺運用史料學知識和方法的意識，導致對史料的廣度、厚度和深度認識不足。換言之，目前“外國文學在中國”的史料研究，有“史”有“料”，但在“學”的層面仍有待深入。

一、明確史料的學科歸屬

凡事名不正則言不順?！巴鈬膶W在中國”的史料研究面臨的第一個問題就是學科定位。就研究現(xiàn)狀來說，外國文學史料的學科歸屬并不明確。一方面，外國文學研究者容易忽視其重要性；另一方面，中國文學史料學將其作為現(xiàn)當代文學史料的一種，沒有突出外國文學的學科內(nèi)涵。近年來，在繼續(xù)強調(diào)文本分析與理論觀照相結(jié)合的同時，史料研究開始受到外國文學研究界的重視。許多學者正在做出實質(zhì)性的努力，他們多致力于挖掘與研究外國作家作品在其本國的史料，如手稿、札記等，以更真實、全面地了解作家作品面貌。相較之下，外國文學在中國的史料因?qū)儆凇岸植牧稀?，似乎與作家作品原貌關系不大，故而成為外國文學史料研究的盲區(qū)。然而，從民族文學與世界文學的關系來看，假若我們試圖充分了解一位作家的全貌與影響力，一手史料固然重要且無可替代，但僅將目光聚焦于其本國的史料卻又不夠，至少還應涉及作家及其作品在域外的傳播與接受情況。正如我們在評價魯迅、老舍、莫言等中國現(xiàn)當代作家的成就時，總會提到他們的作品在國外被譯介的情況。因為只有這樣，才能更清楚地了解經(jīng)典作家與作品是如何進入不同文化，登上世界文學舞臺的。簡言之，文學史料學應是本土文學史料與海外文學史料的有機結(jié)合。目前，關于“外國文學在中國”的研究多是中國文學相關學科的學者在從事，往往從中國文學的角度出發(fā)，主要目的是探索中國現(xiàn)當代作家與外國文學的關系，包括他們在外國文學翻譯方面的貢獻，受到的外國作家作品影響與在此基礎上的創(chuàng)新等。也就是說，中國的外國文學史料很大程度上是作為中國文學史料學的內(nèi)容出現(xiàn)的。作為世界文學的一部分，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不是孤立存在的。因此，從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或比較文學的學科視野來說，這種做法有其合理性，但也必須承認，這種歸類缺少外國文學學科的研究視角，對其學科屬性的認識不夠全面。因此，建構(gòu)外國文學史料學，首先需要明確其學科歸屬，這樣才能在確定、明晰、堅實的學科背景下，更充分地揭示外國文學史料的學術價值和文化意義。

二、澄清史料的具體細節(jié)

由于歷史久遠、文獻資料闕如與收集困難等原因，此前對中國外國文學史料的研究在材料搜集、分析等具體實踐方面存在一些遺漏、錯釋之處，有待補充與糾誤。以筆者研究狄更斯在中國的經(jīng)驗而言，這些問題主要體現(xiàn)為以下幾方面。首先，史料搜集不全。隨著各類數(shù)據(jù)庫建設的推進與相關資料的整理出版，原有史料有待進一步更新和補充，根據(jù)原有史料得出的一些結(jié)論也不再適用，包括外國作家作品何時進入中國、最初的譯者譯本、譯著不同版本的出版情況、是否還有被遺漏的版本等。譬如，我們在考證英國作家在中國的最初傳播時，至少不應忽略19世紀下半葉在上海租界發(fā)行的英文報刊。據(jù)統(tǒng)計，從19世紀60年代開始，《字林西報》等英文報紙刊載了大量對英國作家作品的介紹，其中狄更斯更是名列前茅。學界通常認為，中國讀者是從1904年《大陸報》的《史傳：英國二大小說家迭根斯及薩克禮略傳》一文才開始認識狄更斯的，實則這一說法有待商榷。據(jù)筆者目前掌握的資料，狄更斯作品最初進入中國，可能需要追溯到《字林西報》在1868年3月23日刊載的一篇報道。其次，史料尚待去偽存真。一方面，因種種原因，史料會出現(xiàn)被虛構(gòu)的情況。清末民初外國作家譯本數(shù)量龐大，種類繁多，但并非所有譯本的原文都是真實存在的。汪逸庵在1922年《禮拜六》第160期發(fā)表短篇小說《夜》，并注明：“《夜》原名Night，英國查理氏狄根斯（CharlesDickens）原著……是篇載倫敦一八三五年六月十五日之每日新聞報（Everyday’sNewspaper），描寫當時英國監(jiān)獄之黑暗，可謂窮形極狀。惜譯筆太拙劣，未能將其結(jié)構(gòu)精美處表出十分之一二耳?！边@一說法看似指明了小說原文出處，但仍有三處疑點。第一，1836年，狄更斯將其在1833—1836年間發(fā)表的作品結(jié)集為《博茲特寫集》出版?！恫┢澨貙懠饭灿?6篇作品，其中并無Night一文。第二，1835年6月，狄更斯只在18日于TheEveningChronicle發(fā)表短篇小說《四姐妹》，15日并未發(fā)表作品。第三，在刊載狄更斯早期短篇作品的幾份報刊中，并無汪逸庵所說的Everyday’sNewspaper。顯然，汪逸庵此文存在偽作的可能。另一方面，在史料研究中，因資料轉(zhuǎn)引等原因，訛誤也是常見現(xiàn)象。由于晚清民國時期外國作家作品的譯名尚不固定，我們對該階段的外國文學進行研究時，容易因譯者筆誤或錯解而出現(xiàn)張冠李戴的情況。例如，丘斌存翻譯的歐美作家短篇小說集《湯琰穆飛游記》，其中收錄的《曷利底死》與《娜如底死》被認為是狄更斯的短篇小說，后來的研究者也多根據(jù)譯者所言對此加以引用，但實則二者均節(jié)譯自狄更斯長篇小說《老古玩店》，分別對應該書第24章與25章中的小男孩哈里之死，以及第71章的小耐兒之死。最后，史料闡釋缺乏問題意識。洪子誠認為，“文學史料工作不是‘純’技術性的。史料工作與文學史研究一樣，也帶有闡釋性”（王賀《當代文學史料的整理、研究及其問題——北京大學洪子誠教授訪談》）。言下之意，文學史料研究涉及我們?nèi)绾芜x擇、解讀史料的問題。目前的中國外國文學史料研究，有時缺乏問題意識，對史料文學文化價值的審視和闡釋不足。在民國報刊刊載的狄更斯中短篇小說中，兒童是最常見的主題。據(jù)統(tǒng)計，僅他的短篇小說《一個孩子的星星夢》，從周瘦鵑于1915年《禮拜六》第66期刊載的《星》開始，民國報刊中至少出現(xiàn)過8個版本。民國時期報刊對狄更斯長篇小說最為常見的節(jié)譯本則是《老古玩店》中的《小耐兒之死》。此外，作為中國第一份兒童期刊，鄭振鐸創(chuàng)辦的《兒童世界》也有意識地系統(tǒng)介紹狄更斯小說中的兒童形象。這既與民國時期的“兒童本位”觀有關，也與狄更斯的人道主義思想緊密相連。但是，現(xiàn)有研究往往將該問題一筆帶過，沒有強調(diào)其獨特性，更未闡明狄更斯在兒童文學領域的意義。利用各類數(shù)據(jù)庫和影印文獻，擴大史料搜集范圍；將漢語文獻與外語原文進行對照比較，以揭示史料真?zhèn)危桓率妨涎芯康膯栴}意識，對其做出更有深度和新意的闡釋。這些都是史料研究的基礎性工作，有助于澄清史料的具體細節(jié)，為建構(gòu)外國文學史料學提供有力支撐。

三、厘清內(nèi)容體系與基本結(jié)構(gòu)

推進“外國文學在中國”的史料研究，還有必要借助史料學的研究視野與方法，從學理與實踐層面出發(fā)，厘清中國外國文學史料的內(nèi)容體系與基本結(jié)構(gòu)，建構(gòu)系統(tǒng)的外國文學史料學。第一，以古為師，以鄰為師。史料學并不是一門新興學科，在理論和實踐上都已有較為成功的先例。因此，我們在建構(gòu)外國文學史料學，提高自身掌握、運用、闡釋史料的意識與能力時，就需要學習其他研究領域積累的經(jīng)驗。吳俊在對中國當代文學史料學進行考察時，曾提出要以古為師。（《當代文學史料問題的多維視野考察》）外國文學史料學的建構(gòu)同樣如此。以古為師是指在理論層面重視史料學的學術傳統(tǒng)，借鑒已有的史料學知識。這里的“古”，既指中國古代考據(jù)學，也包含以蘭克實證主義為代表的西方史料批判思想。此外，還要以鄰為師。以鄰為師是指在實踐層面向史料學建構(gòu)相對成熟的相鄰學科與領域?qū)W習，參考其在進行史料研究與史料學建構(gòu)時采用的方法，盡量避免出現(xiàn)共性問題。這里的“鄰”，包括中國古代文學、現(xiàn)代文學、當代文學等。第二，確定內(nèi)容體系。外國文學史料學應當包含翻譯、研究、傳播三方面的內(nèi)容。首先是翻譯史料。這里我們借助鄭錦懷與岳峰的定義，將翻譯史料分為直接翻譯史料與間接翻譯史料兩大類?！扒罢吆嫉膱罂g文、原始的譯本單行本、文集里的譯文、譯作未刊本、譯者及其同時代人物的日記、書信等，后者指經(jīng)過轉(zhuǎn)錄的譯文或譯本、書目索引、前人著述、譯者追記等。”（《翻譯史料問題研究》）其次是研究史料。研究史料主要指中國學者對外國作家作品的批評，包括中國學者對外國文學的理解與對國外相關研究成果的譯介和評價，形式上有專著、論文、散文、日記、書信、報告、演講、訪談等。最后是傳播史料。文學傳播中的史料是作為媒介出現(xiàn)的，具體來說，除翻譯外，還包括作品的刊登、出版、發(fā)行等信息，各類平臺以不同形式對作家作品所做的介紹與推薦，讀者反響等。第三，建立基本結(jié)構(gòu)。針對上述內(nèi)容體系，外國文學史料學在結(jié)構(gòu)上包括類型、鑒定、整理與檢索四個層面。首先，外國文學史料的主要類型有圖、文、音、像，其中，“文”的范圍最廣泛，種類也最為多樣，我們應對其進行分類，減少史料的碎片化。其次，對史料的真?zhèn)?、版本與價值等加以鑒定，剔除虛假的與缺乏研究性的史料，糾正訛誤的部分，提高史料的可信度與應用性。再次，通過注釋、?？?、輯佚與匯編等步驟對史料進行整理，在對原有史料進行補遺、辨析的同時注意及時更新，盡量保證史料的完整性和全面性。最后，建立獨立的中國外國文學史料數(shù)據(jù)庫，使史料數(shù)據(jù)化、公開化，并利用新型文本信息技術提高史料的檢索效率與質(zhì)量?？偠灾?，外國文學史料具有獨立的價值與意義，不應成為中國文學史料學的附庸。我們應當明確其外國文學的學科屬性，針對現(xiàn)有研究在具體實踐中出現(xiàn)的問題，借助史料學知識和方法，對現(xiàn)存史料進行系統(tǒng)擴展、梳理與分析，最終建立起中國的外國文學史料學，為中外文學關系研究奠定堅實的史料基礎。

作者:吳秀峰 單位:同濟大學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