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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統(tǒng)音樂審美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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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統(tǒng)音樂審美境界

一、音樂是人類心性與天地之性的合一

受天人合一思想和文化精神的制約,中國音樂首先追求的是與天地之性合一的審美精神境界。從《尚書》開始,中國古代音樂就提出了以“和”為中心的音樂觀。《尚書•堯典》中有“八音克諧,無相奪倫,神人以和”的記載,反映了最早有關(guān)天人相和的審美意識[3]?!蹲髠?#8226;昭公二十五年》說:“則天之明,因地之性,德其六氣,用其五行,氣為五味,發(fā)為五色,章為五聲”[4],其中也講到天地之氣生為“五聲”的觀點?!秶Z•周語下》中也說:“凡神人以數(shù)合之,以聲昭之,數(shù)合聲和,然后可同也?!边@里指出了音樂之“和”與“數(shù)”的關(guān)系。該文又有“古之神瞽,考中聲而量之以制,度律均鐘百官軌儀,紀之以三,平之以六,成于十二,天之道也”的記載,這里把天、地、人視為“三統(tǒng)”,將天施、地化、人事之紀視為萬物之和的根本,而十二律呂都是由此而產(chǎn)生的。《呂氏春秋•大樂篇》也談了同樣的道理:“凡樂,天地之和,陰陽之謂也[5]?!比魏我魳罚际桥c天地同感、陰陽互動、天人合和的產(chǎn)物?!对娊?jīng)》說:“天生丞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彝,好是懿德?!碧斓睾秃希f物。人與萬物既然由天地所生,自然就具有天地之性。如果認為萬物由道所生,則亦秉有“道”之“德”。也就是說,世間萬物都有天性道心,而且,萬物正是天性道心的最自然的展開與現(xiàn)實性的實現(xiàn)。正因為如此,人、物、天之間就應該有一種天然的默契,形成一種神秘的關(guān)系和互滲作用?!胺虼笕苏?,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共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兇,先天而弗違,后天而奉天時。”天人二者之間,相動相感,相生相化,便有了天人合和、政通人和、國泰民安、萬物生育的人文世界。音樂正是這種效法天地、順合天地之性的產(chǎn)物。在傳統(tǒng)中國音樂理論看來,大自然本身就蘊涵著音樂。音樂是天地萬物自然交合的結(jié)果?!暗貧馍淆R,天氣下降,陰陽相摩,天地相蕩,鼓之以雷霆,奮之以風雨,動之以四時,煖之以日月,而百化興焉,如此,則樂者,天地之和也”[6]。不過,這種音樂只能是天籟、地籟之音,是自然音響的混合而已,只有天籟、地籟和人籟彼此滲透,交互作用,混融一體,才能產(chǎn)生真正意義上的音樂。正如《樂記•樂本篇》所說:“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動,故形于聲。聲相應,故生變,變成方,謂之音,此音而樂之,及干戚羽旄,謂之樂”。由此看來,音樂不僅是天地萬物自然交和的結(jié)果,而且是人的心性對自然萬物感動、感應的產(chǎn)物。的確如此,自然聲音與人類心性的合一,不僅在于表面聲音形式的差異,同時,也在于音樂主體內(nèi)心能否獲得一種審美愉悅的諧和感。不論樂或人,均是“和”的兩度,舍棄任何一方都不可成就“和”之境界。樂之“和”源于人之“和”,人之“和”又源于對樂之物情天性的體驗。樂人合一的狀態(tài)就是天人合一的一種表現(xiàn),當它成為現(xiàn)實的時候,這種“和”便會在樂本身的境界中彌漫開來,并以其特有的氛圍籠罩、感染著人的情感心靈,形成天人合一的其樂融融的境界。鄭國樂師師文向樂師師襄學琴時,僵著手指調(diào)弦,三年不成一曲,師襄勸他回去,師文解釋說,我不是不能調(diào)弦,不是奏不成曲子,而是因為我心里所想不在弦上面,如不能體悟于心,也就不能在樂器上面得到協(xié)調(diào),聲音不與人的心性相和,真正的音樂又豈能產(chǎn)生?后來,師文從內(nèi)心深處真正把握了音樂的靈魂。當他演奏時,奏春曲撥商弦,便召回南呂之音。得了秋氣,涼風忽然吹起來,草木結(jié)了果實。奏秋曲時,撥角弦以激發(fā)夾鐘之音。得了春氣,和風緩緩回蕩,草木齊綠開花。奏夏曲時,撥羽弦以召引黃鐘之音。得了冬氣,霜雪交替而下,川池忽然凍結(jié)。奏冬曲時,撥動徵弦,以激發(fā)蕤賓之音。得了夏氣,陽光十分炎熱,堅冰立即融化。啟奏宮以總結(jié)商、角、徵、羽四弦,便有溫煦的南風吹拂,祥云瑞氣浮現(xiàn)在空中,甘美的露水從天而降,像甜酒一樣的泉水從地下冒出來??梢?,自然聲音與人類心性的合一所構(gòu)成的音樂,是人情物性交融滲透、相生相化的產(chǎn)物,能夠?qū)⑻旌团c人和合為一體,使天地萬物有秩序、能和諧,構(gòu)成了一個天人合一的其樂融融的境界。

二、音樂與社會政治、經(jīng)濟、文化的合一

聲音與人類心性的合一的繼續(xù)發(fā)展,便是人藉著音樂活動而形成的相互之間的諧和關(guān)系,即人在音樂審美的精神體驗中上升到了人與自然、社會政治、經(jīng)濟、文化的諧和統(tǒng)一。這是天人合一表現(xiàn)在音樂藝術(shù)上的更高審美境界。事實上正是如此。在音樂中,我們不僅可以感受人類心性的律動,還可以循著音樂去把握由人類心性所組成的社會脈搏的律動,進而去把握社會政治經(jīng)濟的變化和文化風習的演進?!稑酚?#8226;樂禮篇》說的就是這個道理:“飾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聲音之道,與政通矣”[7]。人類心性的變化、社會政治經(jīng)濟的變化和文化風習的演進可以影響音樂的風格與內(nèi)容,同時也可以影響其他一切文化現(xiàn)象,如詩、舞等。反過來,通過音樂等也可以影響人類的心性,從而影響社會的治亂?!秶Z•周語下》記載單穆公諫說周王將鑄無射云:“夫樂不過以聽耳,而美不過以觀目。若聽樂而震,觀美而眩,患莫甚焉。夫耳目,心之樞機也,故必聽和而視正。聽和則聰,視正則明。聰則言聽,明則德昭,聽言昭德,則能思慮純固。以言德于民,民歆而德之,則歸心焉[8]?!薄稑酚?#8226;樂本篇》也說:“是故先王悅所以感之者:故禮以導其志,樂以和其聲,政以一其行,形以防其奸,禮樂刑政,其極一也,所以同民心而出治道也?!币魳放c社會政治、經(jīng)濟、文化的合一,是儒家建立龐大的以禮樂為核心的王道樂土世界體系的必然產(chǎn)物。在中國文化的框架中,禮樂治世是一種永遠的理想和不變的規(guī)則。其中,樂象天地之和,禮象天地之別;樂象天地之動,是天地的生化和交感,禮則象天地之靜,是天地的分別和秩序。天地動靜分別交感之間是相互依存統(tǒng)一的,因此,禮和樂也是辯證統(tǒng)一相輔相成的?!稑酚?#8226;樂禮篇》對此有形象具體的描述:“天高地下,萬物散殊,而禮制行矣;流而不息,合同而化,而樂興焉。春作夏長,仁也;秋斂冬藏,義也。仁近于樂,義近于禮。樂者敦和,率神而從天;禮者別宜,居鬼而從地,故圣人作樂以應天,制禮以配地,禮樂明備,天地官矣?!碧斓厝f物和人類社會都在禮樂的規(guī)范和協(xié)調(diào)之中。從美學的歷史發(fā)展看,受天人合一文化精神理念的影響和制約,中國音樂始終無法回避禮與樂的現(xiàn)實關(guān)系,一直踐行著音樂世俗化與現(xiàn)實化的道路。對音樂而言,從形而上的哲學高度必然要跌入以政治倫理為主導的塵世之中。于是,天在此時變成王的代表,王者,即天也;而人,亦王也。于是,在這天人合和的文化模式中,通于天、人的“樂”便成了一種“潤滑劑”。在中國歷史上,禮樂一直是王政之本。天下太平則禮樂并行?!白釉唬骸远闹?,禮也;行而樂之,樂也。君子力比二者以南面而立,夫是以天下太平也?!倍Y樂并行,天下才能太平。在這里,禮樂和天下的太平聯(lián)系在一起,其地位是至高無上的。據(jù)《呂氏春秋•察傳》記載,魯哀公問孔子樂事,孔子回答說:“昔者舜欲以樂傳教于天下,乃會重黎舉夔于草莽之中而進之,舜以為樂正。夔于是正六律,和五聲,以通八風,而天下大服。重黎又欲益益求之,舜曰:‘夫樂,天之精也,得失之節(jié)也,故唯圣人為能和。(和),樂之本也。夔能和之,以平天下,若夔者,一而足矣’?!痹谶@里,樂既是天地間至高之物,必須以樂教施于人間,王道才可通達,樂教的傳導音樂師必須有真正的以樂為王道服務的觀念,這樂師也便是圣人。唯有圣人才能真正使王政、禮、樂合一,人為地構(gòu)成“天人合一”。一旦禮樂與王政合一,便會出現(xiàn)天下太平、政通人和、經(jīng)濟繁榮、四海升平的安定和諧局面?!抖Y記•中庸》對此有精到的描繪:“喜怒哀樂之未發(fā),謂之中;發(fā)而皆中節(jié),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9]。

三、音樂的最高審美境界:至樂無樂

從哲學上看,音樂上的天人之合是一種理想的、超越了客觀世界的審美境界,形而上的追求是它的宗旨,“大音希聲”、“至樂無樂”則是它的最高藝術(shù)表現(xiàn)形態(tài)和最高審美境界?!按笠粝B暋薄ⅰ爸翗窡o樂”的思想淵源要追究到老莊。老子以為,“大音希聲”?!按笠簟本褪恰暗馈?,是一種“無為”,是一種無法用人的聽覺器官所能感知的音樂,因而是音樂的最高境界。由于“大音”是“道”,所以它自然是完美無缺的,人世間任何美妙的音樂都因為訴諸于人為的演奏唱頌、訴諸于人的聽覺,因此它們都不再像“道”那樣完美,因為它們充其量只能是“大音”這種“道”的顯現(xiàn),而并不是“大音”本身?!按笠粝B暋敝跋!?,即老子所謂“聽之不聞”的意思,何謂“聽之不聞?”道也;道者,自然。故老子反對五色、五音,認為它們使人失明,使人耳聾,其原因,是因為他的哲學在邏輯上否認“五音”、“五聲”為“道”之本身的緣故。在“大音希聲”這一音樂命題之后,莊子提出了“至樂無樂”哲學化的音樂理念?!肚f子•至樂篇》指出:“天下有至樂,無有哉?有可以活身者,無有哉?今奚為奚據(jù),奚避奚處,奚就奚去,奚樂奚惡?夫天下之所尊者,富貴壽者也;所樂者,身安、厚味、美服、好色、音聲也;所下者,貧賤夭惡也;所苦者,身不得安逸,口不得厚味,形不得美服,目不得好色,耳不得音聲,若不得者,則大憂以懼,其為形也亦愚哉!今俗之所為,與其所樂,吾又未知樂之果樂邪,果不樂邪?吾觀夫俗之所樂舉群趣者剄剄然如將不得已;而皆曰樂者,吾未之樂也,亦未之不樂也。果有樂,無有哉?吾以無為誠樂矣;又俗之所大苦也。故曰至樂無樂,至譽無譽。”[10]春秋以降,社會生活中普遍存在著目之喜好絢麗的色彩,口之喜好醇厚的滋味,耳之喜好熱鬧的音樂等等一類審美現(xiàn)象,在感官的享樂中追求新鮮的刺激與滿足。這在莊子看來,是一種很愚拙的行為。莊子首先認為人在感官體驗上得到的快感之樂,諸如身安、厚味、美服、好色、音樂等感官的愉悅快樂,并非是真正的快樂,它們在人的整體審美活動中只能屬于較低的層次。偏重于感官享受的審美固然屬于審美體驗的較低層次,單純追求感官舒適、刺激的快感體驗則更是如此。但是對于偏重于情感表現(xiàn)的音樂審美,莊子云:“道之所以虧,愛之所以成。果且有成與虧乎哉?果且無成與虧乎哉?有成與虧,故昭氏之鼓琴也;無成與虧,昭氏之不鼓琴也[11]。”在他看來,有是非則“道”(自然無為之道)便有所虧損,道有所虧,則情有所虧,而為塵世所染的情便有所成。所謂“有成與虧,昭氏之鼓琴也;無成與虧,故昭氏之不鼓琴也”,便是否定和排斥音樂的美在于情感的表現(xiàn)。在莊子那里,操弦鼓琴,必情有所需寄,情有所依托。一旦以琴為情,成就了世俗之情,便是虛玄之道虧損之時。這里,莊子所謂“至樂”,即老子所言“大樂”,是道本身;而所謂“無樂”之“樂”,即老子所言“五聲”也。因而在莊子看來,只有“無樂”,即不滯礙于世俗之“樂”,才能回歸于“至樂”境界。在莊子看來,最美的音樂應該拋開音樂本身的牢籠,諸如人為的節(jié)奏、旋律、音階、音高、音色、音調(diào)等形式因素束縛,取消音樂的門類性,如影隨風,隨性而至,無樂處便是至樂。與老子一脈相承,莊子提出了聽之不聞其聲,視之不見其形的“天樂”范疇。這種“天樂”同老子的“大音希聲”一樣,具有“道”的屬性而無法由感官去把握。此時無聲勝有聲!“大音希聲”也好,“至樂無樂”也好,都恰恰把握住了音樂的特定屬性,揭示了音樂最高的藝術(shù)審美精神境界:它是心靈之間的聯(lián)結(jié),是天地人之間心靈的溝通,是一種一切歸一的狀態(tài)??傊袊鴤鹘y(tǒng)音樂之所以會呈現(xiàn)出上述三個審美境界,關(guān)鍵在于,在中國音樂藝術(shù)中,沉淀著中華民族親和自然、回歸自然的集體無意識,印證并物化著人與自然的“同胞物與”的親和關(guān)系,體現(xiàn)著民族文化的理想和終極取向。也正是憑著這種內(nèi)蘊,中國傳統(tǒng)音樂藝術(shù)才得以以一種無法阻遏的力量走向人類的生活,推動著人類的生活,召喚著人類的回歸,并終會將人類的目光導向理想的世界。同時,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中國傳統(tǒng)音樂藝術(shù)本身不僅是一種語言形式,而且成為一種“有意味的”語言形式。